他們前腳剛去拜訪完文肅,刺史王肇後腳就尋了來。
上元城主道封鎖,不許百姓随意外出遊蕩,車轎馬隊排了數裡遠,王肇帶着衆官員在驿館門前拜禮相邀,請他們到府上宴飲。
李融欣然應答,衆人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皇室親衛及城中守衛夾在兩側,太子和刺史領頭,仆從們墊尾,一條長龍緩慢而威嚴地行進。
王肇府内。
王煊低着個頭跟其他家眷們站在一處,他左頰微微鼓起,有些紅腫,顯然是挨了巴掌。
他從小四處瘋玩,耍了十幾年的威風,這還是頭一遭碰了壁。
王肇說他惹了大麻煩,把他打了個半死。他身上青青紫紫,隐隐作痛,心中卻更加不忿。
這算什麼事,本想尋個樂子,賠了腿傷不說,誰成想那個容禮居然是太子。雖不知那昆侖奴是何來頭,不過看他身份派頭,想來不會簡單。
門口通傳的小厮一趟趟來報,人已經離這兒越來越近了,王煊把頭埋進胸口,心虛地盯着地面。
馬車悠悠地在大門前停下,王肇率先下車,又無不恭敬地将太子迎進來。
甫一入門,王氏的親眷便齊齊拜倒。李融溫聲免禮,後面的人也陸續而來,兩邊又是一番見禮。
王煊縮着脖子,盡量把自己隐在人堆裡。
陸回年眼尖,一下就瞧見他了,高聲道:“那不是王七郎君嗎?怎的如此生分呐,也不擡擡頭?”
他一嗓子把大家的視線都嚎了過來,王煊窘然,脖子都漲得通紅,王肇立馬帶他跪下請罪。
“犬子有眼無珠,沖撞了各位貴人,我已然教訓過他了,他也答應我會多加悔過。”
王煊臉上的巴掌印不能更明顯,李融心下明了,親自扶他們起來。
“一點小沖突罷了,不提我都忘了,王公也不必放在心上。”
王氏衆人這才松了口氣,忙把貴人們請進花廳。
桌案坐席已一應備好,待落座,侍女們持着各樣珍馐美馔魚貫而入,更有清麗婀娜的娘子抱着琵琶奏樂彈唱。
王肇噓寒問暖,李融始終不鹹不淡地應着,任由内侍将面前的菜肴一一驗過。
歌女細柔的嗓音徐徐繞在廳中,将一首采蓮曲唱得千回百轉。
李融饒有興緻地看着她,手指輕敲,似乎頗為投入。
待曲畢,他率先撫掌贊歎:“妙手慧心,善才精絕。”
那歌女起身拜謝,王肇适時插話,“莺娘是秦淮最有名的樂伎之一,能得殿下青眼,是她三生有幸。”
“是麼?”
李融笑了笑,随口問道:“王公覺得,是宮裡的樂伎技藝超群,還是莺娘更勝一籌呢?”
王肇表情一僵,正要回答,李融擡了擡手,示意他不必着急。
“以往宮中宴會,聖人尤喜魏武帝所作的短歌行,不知莺娘可會。”李融擡首,看向廳中衆人,“此情此景,正當應和,也剛好讓我等做個品鑒。”
莺娘神色露怯,看向王肇。
王肇目光微垂示意,她才應下,低頭重新撥弦。
曲調不似方才柔和,變得大氣磅礴,莺娘壓了壓嗓子,唱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李融一手支頤,聽得認真。
他問旁邊坐着的人,“王公覺得此曲如何?”
“此曲澎湃,并不是莺娘平日裡擅長的,她恐掃了殿下的興,已然盡力,就算結果差強人意,但若能因此得殿下指點,也不算白費。”王肇斟酌道。
座上的少年點了點頭,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
一曲末了,衆人稱歎。
李融道:“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這又何嘗不是聖人所願。”
王肇點頭稱是。
“王公可知我們此行為何?”
“請殿下明示。”
李融站起身,其他人即刻陸陸續續地跟着站起。
他擡手,内侍端上一條明黃色的錦盒。
“升州刺史王肇領旨。”
錦卷展開,衆人未敢擡頭直視,齊齊跪下。
“門下,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願立于其朝矣;今修天下貢院,始于江南,督選賢能,立于朝,則福祚永昌……”
李融手持錦帛,姿儀偉秀,已經初顯鋒芒。
王肇以雙手接旨,額首伏地,衆人皆呼萬歲。
沒過多久,門房來報,宣城漕船總管柳濟特命人捐送木材六百石,已送了樣木來,挂着紅綢,好不喜慶。
聖意不日便在江南傳開,贊聲不斷,其中尤以讀書人居多。
一時之間,各地又掀起股冶學之風。
民間傳言,太子勤儉愛民,不僅南巡之事低調,還幾欲從自己的私庫出錢,修建工事。商客柳濟知曉後感懷于心,亦出财出力,得到稱頌。
時有童謠傳唱:秋風忙,秋風忙,秋風送來長安郎,身着紅袍持金榜;換了銀兩起屋堂,來年助我登金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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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肇在府内準備了數十間上房,又命人包下坊内的幾處客棧,唯恐招待不周。
太子和部分親衛内侍留在了府裡,幾位朝臣要商議個中細則,也留了下來。聞棠他們幾個去别處住,待第二天再過來,雖說離得也不很遠,到底還是打聲招呼比較好。
後院裡不知道在做什麼呢,丫鬟小厮們圍了個小圈,中間傳出琶音陣陣,十分熱鬧。
聞棠湊過去,有幾個下人給他行禮,讓出道縫來。
兵器泛銀的冷光在眼前閃過一道弧,他還沒看清,就被人用腕肘輕輕帶回,又順手挽出朵劍花來。
此人劍術高超,身姿窈窕,深色的衣擺翻飛,猶如墨色的蝶。
銀光複現,繞在身前,随着旋轉的身體連成條細影。
後面坐着的莺娘素指纖纖,撥出一連串的重音,似軍鼓震震。
那條劍影越旋越快,而後驟然向上一抛,高高躍起,再如流星般狠狠墜下。
旁邊有膽小的侍女連連驚呼,緊接着“啪”地一聲,舞劍之人手臂輕擡,寒光悉數嵌入劍鞘。
那人背身收手,竟是連看也沒看,劍身就嚴絲合縫地扣了進去。
樂聲随之停下。
“嘩……”
周圍不少人發出驚歎,聞棠也看得目瞪口呆。
更意外地,那人轉身,露出張冷豔而英氣的臉,正是隋泠。
聞棠忍不住跟着一齊鼓掌,怪不得杜念說她是他請來的護衛,身手如此不凡,十個金吾衛來了恐怕都不是對手。
隋泠微微有些笑意的樣子,謝過大家的溢美之詞,瞧見聞棠便走了過來,問他,“小郎君怎麼在這兒,可有什麼吩咐?”
吩咐倒談不上,聞棠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後頸,問她:“杜念呢?”
她倒是很落落大方,“主子剛回屋中休整,我帶你過去吧。”
“有勞啦。”
這院落倒不小,山水奇石一應俱全。
隋泠在前面領路,聞棠看着她步步生風的背影,好奇發問:“姊姊你劍術如此高超,不知師承何門?”
她頓了下才答,“家師不過閑散之士,并無名号。”
聞棠正欲再問,迎面撞上個不速之客。
“昆……蕭郎君!”
王七郎本來滿臉不快,擡眼見是他們,瞪大了雙目,險些又将烏糟之詞脫口而出。
聞棠翻了個白眼,準備繞過他。
怎料他不依不饒地跟了上來,“蕭郎君……蕭郎!”
聞棠被他扯住袖子,黑着臉轉了過來,隋泠亦皺眉不悅。
“那個……能否借一步說話?”
他不太自然地搓着手。
“不借。”聞棠冷酷道。
“诶,等等!”王煊又拉住他,“你的發簪還在我這兒呢。”
“那就快還我。”聞棠挑眉,攤開一隻手來,擡擡下巴示意他。
“你去拿,我在這兒等你。”
“别着急嘛,我還想認真給你道個歉呢。”他觀察着聞棠的神色,“咱們可以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兒地……”
“我發誓!”眼見對方臉色越來越難看,他迅速地伸出手指,“我真的沒别的意思!我也知曉了你的身份,再怎麼樣也不敢造次!”
聞棠眯着眼上下打量他。
“你住在逢君樓對吧?明日辰時,你在樓下找個雅間等我,到時我一定把金簪還你還不成嗎?”王煊着急道。
“看我心情吧。”聞棠模棱兩可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