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給你阿娘上柱香。”
聞棠乖乖取了香點上,恭敬地拜了拜,插進香爐裡。
蕭穆看着他的動作道:“太子殿下近來頗有政見,呈上科舉新令請求聖人指點。聖人很高興,派太子南巡,一來親頒聖旨,在江南道新修貢院,二來體察民情,修改政令。”
見聞棠茫然地回頭,他在心裡歎氣,接着說:“聖人替太子點了幾個随駕的,所以你也要去。”
蕭穆本想讓他不要闖禍,幾經停頓,開口卻變了。
“此去路遠,怎麼也要五六個月,回來就到年前了。我們都不能跟着,你要照顧好自己。”
“多帶幾個人,行囊不宜過多,但多拿些盤纏總沒錯,遇事不要逞強,不知道怎麼辦可以寫信叫驿館送回來,我讓人快馬加鞭回給你。”
他伸出手,理了理聞棠交領處的褶皺。
“阿爺……”
蕭穆對上他的眼睛,問:“看完了?”
聞棠知道他是在問大哥帶自己去看卷宗的事,點了點頭。
人死如燈滅,往事如煙散,就算知道了又能有什麼用,蕭穆不再追問,隻點點頭,“也算了了樁心事,你也不要鑽牛角尖。”
聞棠沒有回答,他心裡有一個隐約的念頭。
一直以來,他覺得周遭所有事物都像蓋了層朦朦的霧,他不知道這段隐晦的過去究竟藏了些什麼,但是他直覺找到真相就能永遠揭開擋在眼前的紗。
“好了,早點回去歇息吧,這幾日還要打點行裝,學業也别落下。”蕭穆拍拍他的肩。
直到聞棠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内,門“吱呀”一聲合上,他才轉過身來,看着牆壁上的畫像。
屋裡的燭火一跳一跳,蕭穆拿了剪子過來,将燃焦的一小截棉線剪斷,嘴裡絮絮叨叨,像普通的父親和丈夫那樣。
“煙娘,孩子們好像都長大了,我也越來越覺得力不從心……”
“楓兒一向穩重,棠兒也聽話了不少,小梨還是那麼乖巧……”他的臉上出現了難得的笑意,“我擔心的事情好像都沒有發生,可越是這樣,心裡反倒不安。”
“如果你在天有靈,就繼續保佑他們吧。真有什麼因果報應,也都全部應在我的身上。”
窗棂上輕輕落了隻白色的蝶,又很快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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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南巡的旨意頒下來。這是太子第一次參與政務,弘文館大學士,直學士,國子祭酒,還有東宮的詹事,皆在随行之列。
如此一來,這江南之行的路上就壓抑了不少。幾個小的坐不住,卻要估摸着車的腳程,連馬都不敢騎得太快,聞棠這些天的興奮勁兒已經小了不少,覺得半輩子的話都和陸回年說完了,已經相顧無言。
等過了山南道,便改行水路,從嶽州穿行至宣州,再往北,就到了升州。
坐船以後連騎馬的地方都沒了,更加無趣。待了幾日後太子都閑不住了,他們四人一起,剛好可以兩兩對陣,便玩起了雙陸。
陸回年搶先說要和裴翌決一高下,聞棠就隻能和太子對弈。
他要讓着太子,又不能太過明顯,幾局下來越發心不在焉,餘光看到對面天青色衣衫的人。
杜念腳步頓了一下,朝這邊走來。
不知太子是如何說的,也不知聖人作何打算,竟将他也加在了随侍的行隊中。
幾人起身道杜公安,杜念也回禮,問:“可是在玩雙陸。”
“正是,”陸回年說,“杜公可要加入?”蕭聞棠飛快地瞪了他一眼,他毫無察覺。
杜念看在眼裡,應了下來,“正好,悶了這麼多日,我也有些無聊。”
太子早就讓了地方,陸回年正打算坐下,杜念開口:“聞棠過來。”
蕭聞棠慢吞吞地坐下,還要聽那多事的人叫:“杜公可要下注?我們之前以洗馬為懲罰,聞棠現在已經要幫太子殿下洗三回馬了!”
聞棠緊張地去看杜念。
别人恐怕不知道,這一路上杜念每隔幾日便要私下找他一回,問他書看得怎麼樣。聞棠最開始說沒帶來,那人居然從馬車裡拿了個書匣子出來,說:“我替你帶了。”
這磕磕絆絆的,他連一本都沒背完,生怕都對方來抽查他。
杜念了然地點點頭,說,“當然要,否則還有什麼意思。”
聞棠警惕地看着他。
杜念作出慎重思考的樣子。
半晌,他道:“那就也替我把馬洗了吧。”
聞棠松了口氣,又不免有些郁悶,怎麼就确定了他會輸?他有些賭氣地擲起骰子。
許是上天眷顧,他終于轉了運,此局他比杜念先到終點。
對面的人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我可不敢随便碰你的烈馬。”
思及二人最開始的龃龉,聞棠笑了,脫口而出道:“不用你洗馬。”
他看着杜念整潔的袖口。
這樣的人是不該做粗活的,他想。可是順着衣袖蜿蜒而下,那隻總是淡然執筆的手上卻有許多薄繭。在來弘文館之前,在他們相遇之前,杜念是過着什麼樣的生活呢。
他又想問,面對這個人,他總是有太多的探知欲。
可是當聞棠看着他的眼睛,墨色的,平和的,藏了一些可能他自己都感覺不到的縱容。
聞棠突然覺得他是甯溪還是杜念似乎沒那麼重要了,他隻是不打不相識的朋友,是嚴厲卻寬和的師長,他不願提起那段隐晦的過往,必定是有自己的苦衷。
所以聞棠什麼要求也沒提,而是說:“下次再請我吃茶吃點心吧。”
杜念神色微動,有些不解,又好像松了口氣。
“當然。”他道,“你沒有别的要求?”
聞棠搖搖頭,問:“還要再來一局嗎?”
之前聞棠總是拐彎抹角地探聽他的身份,但這些天好像轉了性,不再執着于弄清他是誰,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其他兩人都滿臉茫然,不過想來聞棠也不至于刁難師傅,隻當他是為了化解這場本就兒戲的賭注,除了裴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倆。
杜念隻玩了一局就回去了,剩下三人重新續上,這次聞棠先拉上了裴翌,讓陸回年自己去應付太子。
幾人玩到深夜,紛紛打着哈欠回船廂。
裴翌這段時間都沉默寡言,聞棠故意和他一起落在後面,悄聲問他:“阿翌,你怎麼了,家裡出了什麼事嗎?”
他愣了下,随即搖了搖頭。
見他不願說,聞棠道:“你沒事就最好了,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也隻管開口。”
裴翌停下腳步,轉過來看着他,道:“真的沒事。你其實根本不用關心我。”
他不明白裴翌為何要這麼說,剛想問,對方就利落地轉身走了。
聞棠隻當他心情不好,也不再糾纏,回去睡覺了。
就這樣又荒廢了些時日,船終于在宣州靠岸。
六朝金粉地,兩岸煙雨低。浩浩蕩蕩的十幾艘大船,引來無數觀望和駐足,不知曉的,隻當是哪家的商隊又來做生意。
等人和車馬行裝都卸下來已過了半個時辰,到驿館時,天都快黑了。
随行的仆從衛軍加起來有二三百人,考慮到安全和辦事效率,此次出行并未聲張,如果驿館住不下,便隻能先安頓好太子,再擇一部分人另尋住處。
江南繁華,往來的行者甚多,聞棠早就坐不住了,幾番推讓下來正好和陸回年一起出去找客棧,原本剩下的人也要跟出來,被他們攔下了,隻帶了兩個衛軍,說找到了會及時派人回來報信。
宣州夜裡沒有宵禁,天黑了鬧市上仍有許多行人,他們也沒走太遠,就在附近邊逛邊找。
酒肆舞坊,飛甍鱗次,支起的小窗散出酒香和輕柔飄渺的歌聲。
勾欄瓦舍雖多,看上去能住人的卻少,好不容易尋到一家,看着堂皇富麗,寬敞非常。
兩人進去詢問,小二拿眼打量他們,堆笑道:“不好意思,小店已經沒有空房了。”
話音剛落,門外進來幾個着裝不凡的青年,身後還跟了個圍着面紗的胡姬,一人扯着嗓子道:“趕緊準備幾間上房,我們今晚要不醉不歸!”
陸回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裡面飛快竄出來個夥計給他們引路。
那小二心虛地低下頭,聞棠抱臂不悅道:“什麼意思啊?歡迎他們不歡迎我們?”
小二眼珠子骨碌碌直轉,道:“真的不趕巧,今天我們這兒已經讓人給包下了。不過客您要實在想住,也不是沒有辦法……”
“什麼辦法?”陸回年問他。
“您多加些價,我幫您通融通融。”
“怎麼個加法?”
“也不貴……每人兩貫錢即可!”
“是你嘴巴有問題,還是我耳朵有問題,”陸回年咬牙道,“在長安住一個月的客房也要不了兩貫錢呢。”
小二卻道:“原來客您從長安來!那想必區區兩貫錢算不得什麼。容小的再多句嘴,這方圓十裡内看着繁華,但也就隻我們這一家客棧……”
“……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