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帳外走了數百步,才看到幾個家仆聚在樹下。都是些年紀不大的小童,不知道在叽叽咕咕說些什麼,他清了清嗓子就迅速安靜下來。
蕭聞棠指了個激靈活潑的回去取東西,然後原路返回。
帳子那頭不知道是誰家的陣地,吵吵嚷嚷,酒氣沖天。他皺眉路過,忽而腳步一頓。
聲音嘈雜紛亂,此起彼伏,他卻敏銳地捕捉到“杜念”二字,不由得駐足貼耳。
一人斷斷續續道:“……不是……義兄……?”
回答的人聲音倒大,醉了似的口齒不清,“義兄?他也配?他杜念算個屁,從花樓出來的小倌……老頭子就是鬼迷心竅了!才收他做什麼幹兒子!”
蕭聞棠渾身一震,覺得荒唐無稽,卻又忍不住偷聽下去。
“……怎會……你喝多了……”
那邊的聲音小了很多,隻能依稀辨認出幾個字,後面就再也聽不明晰。
“表哥又不知道去哪兒了……”李元樂奇怪道,“下面怎麼亂糟糟的。”
“出什麼事了嗎?”旁邊的少女問她。
“不知道啊……”她無意識地拖長了音,千裡鏡移來移去,“怎麼阿爺的翊衛也來了。”
鏡筒往遠處挪了些,李元樂一愣,又定睛看了看,臉色驟然冷了下來。
“怎麼了?”蕭問梨不解。
對方示意她過來看,隻見遠離人群的角落裡,有幾個年輕人圍着孱弱的少年痛毆,其中一個衣着華貴,打得最兇狠,旁邊的那些壯年男子更像家仆,下手也不輕。
李元樂朝身後下令:“派幾個人去通知守衛,到紫雲樓北面的林子裡去看看,今天這麼重要的日子,别弄出人命來。”
侍女忙領命而去。
原本烈日高照的天空不知從哪裡飄來了片陰雲,襯得四周都暗了下來,蕭問梨又移着鏡筒看了會兒,轉身果斷道:“我還是先回去吧,下面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我想去找二哥彙合。”
李元樂想了想,點了點頭,“你擔心就先回去看看,我讓雲鸾跟着你,她是我的貼身侍女,翊衛都認得的。”
蕭問梨取了幂籬戴上,背影聘婷,緩緩離開了紫雲樓。
未及走遠,沉悶的天空陡然落下一記悶雷,李元樂心下暗道不好,又讓下人拿了傘給三娘子送去,囑咐道:“騎我的馬去,能快些。”
細細的雨點落下來,沾在面前的薄紗上,蕭問梨愣了下,擡頭看了看天色,不由得加快腳步,侍女追在後面要用袖子幫她擋着頭頂,被她攔下了,隻說不如大家都走快些,便能少淋些雨。
紫雲樓前是一小片蒼翠的樹林,中間夾着條幽靜的步道。旁側忽然傳來些窸窣的動靜,侍女“哎呀”叫出聲,蕭問梨偏了偏頭,看到不遠處樹旁窩着的人影。
他的衣衫粗糙破爛,臉上青紫滿布,看不出本來的面貌。她料想是方才從千裡鏡中看到的少年,看來守衛已經趕走了那些施暴的人。她輕巧的腳步隻是略略停頓就繼續前行,身後卻傳來急急的蹄音。
戴着蓑帽的親衛手中拿了把做工精巧的長骨紙傘,嘴裡喊着三娘子留步。
他匆匆下了馬,将傘雙手呈上,一闆一眼道:“公主殿下特命小的來送傘。”
蕭問梨并未伸手去接,她似乎很快地思量了下,往旁邊偏了偏臉,說,“給他吧。”
樹旁蜷縮着的少年發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他的眼皮紫腫充血,隻能勉強睜開一點,透過朦朦雨幕和輕煙般的幂籬,看到了她衣袖上一束生動的梨花。
“這……”親衛猶豫不決。
雲鸾罵道:“你是木頭啊,公主讓你送把傘你就隻會送一把?”
“這傘乃是内宮司飾所出,珍貴非……”親衛仍在解釋。
雲鸾翻了個白眼打斷,“你趕緊把傘給他然後回去領罰吧。”
親衛擦了擦腦門的汗,“那我再給娘子送一把來。”
這下蕭問梨也有些無奈,隻道:“不必,有這功夫我已經找到地方避雨了。如果方便的話,再找個郎中給他瞧瞧吧。”
說罷便帶着侍女離去。
親衛隻能遲疑地走到那孱弱的少年跟前,想了想又替他把傘撐開,放在地上,嚴肅道:“勞駕稍等,我去找郎中。”
雨下得有些大了,侍女不顧勸阻,硬是幫蕭問梨遮了遮無處可躲的雨。遠遠地倒是能看到些圍起來的帳子,應該是快到了。
雲鸾忽然“咦”了聲。
一位身着男裝的女子撐傘而來,行了個禮問道:“可是蕭三娘子?”
蕭問梨不解,緩緩點了下頭,遮面的薄紗已經濕透,對面的人能清楚看到她淺色的瞳和眉間鮮紅的朱砂。
那女子将傘柄遞給她旁邊的侍女,“這雨來得急,雲也越來越重,等會兒隻怕還會下得更大,娘子小心趕路,仔細腳下。”
“你是……?”蕭問梨疑惑。
對方隻道:“我家主人姓杜,在崇文館任職。”
蕭問梨擡頭,一襲素衣的俊雅男子站在數丈之外,朝她點了下頭。
那人說完話又利落地行了個禮,便回到杜念身旁,兩人揚長而去。
雲鸾奇道:“三娘子認識他嗎?”
蕭問梨也有些懵,搖搖頭,在原地怔了片刻。
翊衛過來,三三兩兩地把帷帳外都圍了起來,蕭問梨回過神,加快腳步。
沒有人知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蕭聞棠已經回了帳内,裴翌和陸回年也都被家仆叫走了,蕭問梨看到他坐在那裡發呆,才松了口氣。
蕭聞棠奇道:“你怎麼回來了,沒和元樂待在一起?”
“還說呢,”蕭問梨取掉滴水的幂籬,“我剛看到大家都急匆匆地往回跑,隻有你一個人愣愣地站在那兒,可是出了什麼事?”
聞棠摸了摸後腦,避重就輕道:“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應該是流觞宴那邊的岔子,翊衛已經把那兒都圍起來了。我遣了人去找阿爺他們,隻是不知道還能不能進去。
三娘了然,點點頭,倒是沒有再追問。
另一頭,杜念和随侍步履匆匆,路上還不小心撞到了人,沒等走到流觞宴附近,就被杜雍光派來通風報信的小厮攔住了。
“杜公讓我來找郎君,讓您别再過去了。那邊已經被嚴加把守,不準出入。”那仆從神色嚴肅。
“到底發生何事?”杜念皺了皺眉。
“流觞宴上有人不懂規矩,驚擾了聖人。”他看了看杜念身旁的女子,她便知趣地退到一旁。
他這才壓低聲音,與杜念耳語,“春闱中侍郎曾青眼有加,陳辭舉薦的那位何郎念了首舊詩。”
杜念腦中敏銳地浮現出了幾行血句,還未開口确認,對方已經如悶錘般在他耳旁敲下四個字——天下知楊。
十三年前,前朝叛黨楊氏起軍齊州,一路南下,後被忠武将軍謝家長子帶兵鎮壓。
這樁舊案牽連甚廣,時陳州宛丘縣縣令亦被楊賊策反,聖人大怒,下令将其滿門抄斬。
楊賊曾作反詩一首,曰:
暮雪還寒青陽時,
萬枝淺發不懼春。
楊花雖無桃李色,
今朝乘風天下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