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事,杜念記得不算清楚。
他早忘了是什麼時候開始和張小郎結的愁怨,但年幼的他習慣于默默承受這一切,再找機會慢慢反擊。前面半句是他阿娘教他的,後面半句是自己悟出來的。
阿爺到陳州上任,他們舉家搬遷,平日裡的瑣碎政務和人情往來就足夠令人焦頭爛額。杜念自覺,從來不會抱怨自己在張氏族學裡受到的委屈。他照常去書房請父親查驗功課,小小的手掌被修長有力的指節握住,在紙上一筆一劃地描摹。
安得廣廈——
他在心裡一字一句地默念,阿爺帶他寫完,頓了筆,問他在學堂裡如何,讀書辛不辛苦。
杜念自然道一切都好,但父親的眼底清澈,似乎有着洞察一切的聰慧與溫和,暖黃的燭火映在他的側臉,他輕輕摸杜念的發頂,說溪兒很懂事,是阿爺做得還不夠好。
興訓四年孟夏,前朝叛黨作亂。時逢天長節,陳州宛丘縣令于民間尋得遺世寶珠,绀色有光,輝若皎月,于是引為祥瑞之物,進京獻壽。
寶珠在太極殿拿出的一瞬,光華盈室,殿内卻啞然無聲。木質底座上四個大字兩兩并豎,透過溫潤如脂的圓壁,清晰地映在地闆上:
天下知楊。
殿前的青灰色石闆上拖下一條暗砂色血迹,又細又長,扭曲而醒目。甯縣令的前額猩紅斑駁,像碎開的紋路,大殿裡回蕩着血肉磕在冰冷硬物上的悶響。
沒有人說話,從始至終。
甯清言更說不出話,他無從辯駁。解釋和申冤都會讓場面變得更加荒謬可笑,他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寶珠明明在運送之前都還完好無損,上面的封條妥妥當當,是他親手貼上,難道真能是天意難擋,降下神迹,要這天下再度翻覆?
若與他無關,這便是天命啟示,若是他所為,不過亂黨賊子。
杜念第二次聽阿爺說相同的話,是在昏暗的牢獄中,自己被人押着拖到他面前。他額上的血迹幹涸,想要伸手阻止獄卒粗暴的動作,卻被鐵鍊木枷禁锢不得。
他對杜念說,是阿爺做得不夠好,但溪兒是最懂事的阿郎。
杜念的視線模糊不清,溫熱的淚不斷滾過下巴,他忘了自己當時都哭喊了些什麼,但那種恐懼和擔憂的感覺時常在之後的夢裡驚擾他。人對于分離大抵是有預感的,杜念不願出那個陰冷的牢房,手指扣進門樁,紮滿了細小的木刺,他不覺得痛,反而是被扔在地上重見陽光的時候,他渾身痙攣到站不起身。
後面發生的所有都讓他恍惚,杜念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被帶到将作監。領路的少年略比他年長,對他的質疑和發問統統默不作聲。
“以後你就在這兒生活。”那少年對他說,“做工雖然辛苦,但也能吃飽穿暖。你的命是你阿爺求來的,此後長路,還望珍重。”
杜念拉住他問,“那我阿爺呢,他會如何?”
對方不答,眼裡似有不忍,最終還是推開他的手,去跟領事交代,要看管好他。
他沒有親眼看到至親被處斬,卻記得那天下了傾盆大雨。等他不顧宵禁偷跑到含光門外,那裡一絲血迹也不剩。他徒勞地在泥雨裡拍找,任憑水流滑過眼前,滑落手背,卻連一縷殘魂都抓不到。
杜念修長的手指輕微顫動,他猛地睜眼,清醒過來。
一身利落男裝的女子掀帳而入,杜念直起身,問道:“外面怎麼樣了?”
隋泠搖搖頭,“聖人下令,無關的人可以先行回府,但江邊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守衛也都還在。”
“主子,”她問,“外面的雨已經停了,我們要先回去嗎?”
話音剛落,帷帳外已有些車馬嘈雜之聲。杜念略一思索,“方才傳話的小厮呢?”
“不知,”隋泠道,“不過,我方才看見他離去的方向了,應該是去找杜家郎君。”
杜念垂下眼,緩緩點了點頭,道:“回吧。”
自從楊賊被平定鎮壓,那首春景便成了禁詩。整整十三年,昔年舊事已經成為了史官筆下的寥寥數語。那位何郎究竟是從哪裡知道了這首詩,又為什麼在今日這種場合提起,對方是沖着杜雍光來的嗎,還是别有深意。
他恍惚地踏上車馬,回到府中。
外面的雨斷斷續續,朦胧間又淅瀝下起來。天色漸黑,隋泠伸手,準備把書房的窗合上,被出聲打斷:“不必。”
她收手,轉身去挑起燭火。
杜念頭也沒擡,一隻手背在身後,另一隻握着筆,腕骨指節皆平穩有力,已經站在案前寫了數十張。
隋泠替他将寫過的紙頁整理好,看着每張上面相同的字迹和内容,心底輕歎一聲。
“多謝,”旁邊的人突然開口,“什麼時辰了,陳二呢,他最近在做什麼。”
“應是戌時,陳二依照您的吩咐,還住在柴房,估摸此時仍在做工。”
杜念“嗯”了聲,像是随口應答,又像在冷笑,動作仍舊不停,道:“叫他端碗參湯來。”
隋泠應聲而出,不多時,身後跟了個面色蠟黃,勾腰駝背的中年人,手裡舉着個托盤。他一進來,就“撲通”地跪在案前。
安靜的屋内傳來瓷碗和羹匙輕輕碰撞的叮當聲,動靜不大,但持續作響。隋泠瞥了眼地上的男人和他微微發顫的雙手,繞過他去做自己的事了。
杜念一語不發,隻專心緻志地練字,甚至比方才更加怡然自得。
啪嗒——
一炷香後,陳二頭上豆大的汗珠滑落,砸在地上,他仍舊伏下身舉着托盤。不敢擡頭,隻能偷偷用眼睛掃一眼杜念,聲音沙啞難聽,抖着說:“主……主子……湯要涼……”
最後一個字因他起伏不定的氣息而被吞掉。
上首的人身姿玉立,手下不停,仿佛根本沒聽到他說話。
他隻得戰戰巍巍地維持着原來的姿勢,腰如刺了鐵錐般酸痛難耐,又漸漸麻木,失去知覺,但隻要略一挪動,就又是蝕骨鑽心。
不知到底過了多久,杜念擱下筆,将剛寫完的紙輕輕吹幹,放在一邊。把它們都重新整理好,才理了理衣擺,到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碗。
“這湯賞你了。”他開口。
陳二不敢相信地擡頭飛速看了一眼,緩緩直起腰。
“沒讓你起來。”杜念說。
對面渾身一震,又趕緊跪伏下去,把托盤放在地上,拿起瓷碗。他沒有用湯匙,已經喝得盡量快了,咕咚的吞咽聲在屋中響起,難以忽視。他覺得此刻自己定然狼狽不堪,杜念說不定就是樂得欣賞這一幕,可當他偷偷去瞟,又隻見那人表情不變,一臉淡然。
待他喝完,那邊又沒了指示,他攥起袖子,擦完前額擦脖子,但還是不停地冒冷汗。
“下去吧。”
杜念似乎隻是突然性起,想看看他過得有多麼悲慘屈辱,真正看到時,卻又興緻缺缺。
他艱難地站起來,猶豫再三,還是大着膽子嗫嚅開口:“主……主子……我妻女,最近可還……”
茶碗底部磕在木案上,清脆而響亮,杜念笑了笑,“你不需要知道這個。”
陳二崩潰不已,跪倒在地,哭求道:“主子……大人、公子!我求求你了!當年的事情我已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是我不應該,是我的錯……”
他用力地掴在自己臉上,“……我不仁不義,我背叛主家,我害得府君娘子送了性命,我害郎君沒了親人,我該死……”
“夠了。”杜念冷聲道,他在陳二面前蹲下,“是誰的債,就該誰來償還,你叔父也死了,我留你,是還有别的用處。”
“主子……”陳二的臉被扇得高高腫起,“我來這兒已經快三年了,我隻是……想見見我的妻女!我知道您一定不會虧待她們的!我沒有别的意思……”
“别着急,”杜念輕輕拍拍他斑駁的臉,“我不是也沒見過親人嗎,都十三年了……”
清冷俊秀的青年起身,素色的衣衫在他眼前晃了晃。杜念像沾了灰塵般拍拍手,語氣不似怨恨,更沒有調侃,隻是很平靜地說:“等我再見到我的家人時,便放你見你的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