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易的窩棚雜亂擁擠。
衣衫褴褛的災民或躺或坐,個個眼神空洞,臉上寫滿了疲憊與絕望。
元煦一路往前走,隻聽耳邊是此起彼伏的咳嗽聲、低低的啜泣聲和虛弱的呻吟聲。
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悲哀氣息,夾雜着竈火燃燒濕柴産生的嗆人煙霧,如同烏雲般籠罩,揮之不去。
幸虧這兩日施粥救濟,若再沒吃的,眼前這些人,恐怕馬上就變成屍體了。
不過。
元煦鎖了鎖眉,眼下一天兩頓的飯,不過暫且吊住他們的命罷了,想要進一步解決饑荒問題,還要找一些真正行之有效的方法才行。
以前隻在書上讀過這種災情慘狀,親眼看到,卻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沖擊,元煦暗暗搓了搓指尖,從心底裡泛出一陣不勝其寒的冷。
一面走,一面想,耳邊忽然傳來一陣響亮的嘈雜,側耳去聽,竟是不遠處有人打闆子做唱:
“蓮花落,落蓮花,積德行善是正道,莫要為富不仁把人笑,有錢的老爺您行行好,我本是苦命人死了爹,賣身葬父,求老爺,賞幾個銅闆救苦難,我祝您善有善報福氣多。蓮花落落蓮花......”
聲音青澀稚嫩,這一口蓮花落倒是唱的老成。
元煦循着聲音往前走,遠遠看清了人群裡的情形。
原來是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兒,頭上插了草标,旁邊放一卷破草席,看樣子似是裹了具屍體。
那小男孩兒唱完一段,朝一圈看熱鬧的人團團磕頭,道:
“各位大爺都是身尊肉貴的,想必都有菩薩心腸,若可憐我,賞幾個銅闆,我好葬了我爹,各位大爺行行好,我必日日給大爺們念經祈福的。”
說完這一番話,圍觀人中,竟真有給他的蓮花落叫好,撂下幾個銅闆的人。
其中的一個身材微胖的華服男子,似是對這孩子起了興趣,上前一步道:
“我看你倒是機靈的,我出一吊錢,你去葬了你爹,然後就到我府上伺候吧。”
那華服男子聲音很高,似乎很怕别人聽不出他的财大氣粗和大發慈悲。
在這樣的‘人市’,買一個瘦的皮包骨的小孩子,五百文算多的了。
這男子昂頭挺胸的叫完價,就單等着那孩子痛哭流涕磕頭謝恩,卻沒想到那孩子隻不慌不忙拾起灑在地上的幾枚銅闆,仰頭懇切道:
“大爺,我知道您是個好人,可是我得賣五兩銀子才成的!”
那男子一愣,随即呸了一聲不屑笑道,“一個瘦皮猴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賣身葬父敢賣五兩銀子?!”
那被叫瘦皮猴子的男孩兒也并不害怕,仰頭瞪着一雙因為太瘦顯得過大的眼睛,底氣十足回話道:
“大爺,做買賣講究你情我願,您既然覺得我要價貴,去别處看看就是了。”
那華服男子被他這麼一嗆,怒上心頭,厲聲道:“你這個餓死鬼投胎的小玩意兒,正經人家辦喪都用不了這麼多銀子,怎麼!你要給你老子買金絲楠木棺材下葬啊!”
說完擡腳去踢旁邊卷成一卷兒的破草席,卻萬沒想到裹着屍體的草席子,竟被這不輕不重的一踢,輕飄飄的散開了。
衆人皆是一驚,更待往草席上細看時,那孩子早打了個骨碌,把唱蓮花落打節奏用的兩片破木闆往腰上一别,吹了個呼哨,便有一條泥鳅一樣的小黑狗嗖的從角落裡鑽出來,跟着他的主人,一溜煙跑了。
這群圍觀的人此時才知道自己被耍了,将那破草席子踹翻,見裡邊隻填了枯枝稻草,别說是人,鬼影子都沒有。
幾人往前追了幾步又覺得有失身份,氣的在原地跳腳。
“真是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竟敢耍咱們!”
“等哪天讓我抓到他,我非給他皮剝了不可!”
衆人罵罵咧咧了一陣,才四散去了。
元煦猜這孩子騙了一些銅闆,定是要往城中去買吃食,沒想到一路在後跟着,卻來到了一片樹林裡。
因在鬧災,這林子裡剛生的草皮嫩葉已被災民撸得精光,若不是這幾日放了赈災粥,怕這樹皮也被剜去了。
本該生機盎然的林子,竟有一份格格不入的凄楚景象。
那孩子在一處老樹下坐了,先警惕的左右看了看。
泥鳅一般瘦小的黑狗,就圍在他身邊轉來轉去。
半晌後,這孩子才拿下腰中的竹闆,在老樹根附近刨了半日,從裡面掏出一個麻布片裹着得一小吊錢。
看起來大約有七八十文的樣子。
那孩子把銅錢串解開,又把剛讨來的幾枚銅錢小心翼翼的串上。
正吸着鼻子數第二遍的時候,那黑泥鳅突然對着孩子身後旺旺叫了起來。
這孩子立刻将銅錢塞進懷裡,抹了一把臉,回頭看是一個長相俊俏的公子,并不在剛剛那群圍觀的人裡。
看架勢大約不是來尋自己麻煩的,才略籲了口氣,臉上老成的笑道:
“這位公子,您長得真是俊,我從沒見過像您這樣好看的人呢。”
“哦,是嗎?我是不是得先謝謝你的誇獎。”
那孩子見眼前人和顔悅色,似乎對拍馬一招挺受用,不動聲色的後退一步道,“不礙公子郊遊的雅興,我先......”
“我剛剛都看見了,”那孩子話未說完,元煦已經閃步來到他的身前,“小小年紀就騙人,可不是好習慣。”
那孩子眼睛骨碌碌轉了兩圈,随即跪下道,“公子您聽我說。”
元煦提着他的衣領将他拽起,“你雖是孩子,也是一個男人,男子漢大丈夫,随随便便給人下跪,更不是好習慣。”
那孩子聽得一愣,吸了吸鼻子才繼續道:
“我爹是沒死,可他生了重病,我得攢錢去給他抓藥,賣身葬父騙人是我不對,不過是想多博點同情罷了,反正他們給幾個銅闆,就是想要積德行善,賣身葬父也好,捐錢治病也好,都是積德行善,也沒什麼太大差别。”
剛剛聽他一曲蓮花落,就知道這孩子是個能說會道的,元煦微挑了挑眉:
“你說的很好,不過你還是在騙我,這錢若是讨來給你爹治病的,讨完錢,你不去照顧你爹,反倒來這裡藏錢,是為什麼?”
那孩子見謊言被戳穿,先低頭不動聲色後退一步,又猛然擡頭吹了個響哨,在角落裡鑽着的小黑狗,立時龇着牙就往元煦身上撲。
災年還有狗,可知這小孩子并不把這狗當成個寵物,而是當成夥伴的。
元煦正要閃躲,卻見一個人影已先一步擋在他面前,伸出長腿,呼嘯生風的就要朝那小黑泥鳅踢去。
那條小黑狗又黑又瘦,皮下的肋骨根根可見,若被這麼一踢,立時就要斃命。
元煦連同那孩子同時開口。
“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