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他的人生了。
表面何等風光,在樑,是樑皇帝長子。在端,是端皇帝親封的一等蘭陵公。
坐在富麗堂皇,威嚴赫赫的大殿上首,看似在皇權的漩渦中遊刃有餘。
但實際上,親生母親不得相見,父親棄他入弊履。
大端皇帝,也不過是把他當成一個炫耀國威的物件兒。
他此生唯一的交心好友,隻一夜之間,一句話都沒說的跟他劃清界限,如今再見也已物是人非。
在異國苟且偷生尚且不算,母國也想置他于死地。
他在權利的裹挾中稀裡糊塗的被生了出來,如今又要在權利的裹挾中被人稀裡糊塗的殺死。
有時候他不想死,他想問一問,他經曆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有時候他又覺得死了好,死了就可以解脫了。可若他死了,他的母親怎麼辦?!
元煦隻覺得一陣眩暈襲來,好像幼時跌入鏡月池,池水不深,卻足以将他淹沒。
他努力想要穩住身形,但那種窒息的眩暈感卻死死掐住他,眼前的景物像被一隻無形的手肆意扭曲,他握緊了拳,指甲深深陷入肉中。
正在這洶湧的眩暈之中載浮載沉時,一隻溫暖有力的手如救命稻草般握上了他的手腕。
元煦眼前立刻如撥雲見日般恢複了清朗,卻見是江延舟不知何時混到了他身旁。
似是沒看出拓跋元煦剛剛的異常,江延舟低聲道:“這宴會也太無聊了,不如咱們一起去箭亭射箭。”
元煦不動聲色掙脫了江延舟的手,執起茶盞飲了一口,定穩了心神才回道:“不去。”
江延舟不依不饒,“别呀,我剛已請了皇上了,說太後晚一些要考我讀書,有一處我不明白,要請教蘭陵公你呢。”
見元煦不為所動,江延舟換了個委委屈屈的表情道,“我知道你怨我騙你”,說着摸上自己在獵苑裡受傷的肩膀。
“雖然表面看已經好了,但不知弓弦還拉不拉得動呢,你就不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好了?你也好放心啊!”
元煦在心内歎了一口氣,這小霸王剛剛還一副居高臨下刁難人的矜貴世子樣,轉眼就能撒嬌耍無賴,也算本事了。
元煦雖不想跟他去箭亭,卻更不願留在這裡,既江延舟已請了谕,他順水推舟也無不可。
到了箭亭,江延舟挑了玄影和赤焰兩匹駿馬,自己先利落的躍上玄影,挽了缰繩回頭朝元煦點了點下颌,便往前飛馳去。
元煦看他一雙透亮清澈的黑眸,眼神中有毫不遮掩的情緒,襯得整個人神采飛揚,渾身散發出動人心魄的英俊明亮。
這樣肆意張揚的熱烈,是他這輩子都不敢乞求的。
元煦一向藏拙,但他剛被壓抑的心緒也需釋放,此時箭亭沒有外人,他似乎一瞬間被江延舟的熱情感染了,也跟着躍上赤焰,雙腿狠狠夾了一下馬腹,隻聽一聲嘶鳴過後,響亮的馬蹄聲驟然響起,很快兩人便并肩而行。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從背後箭囊裡抽出弓箭,朝練場中央的兩隻箭靶咻!咻!咻!各連射三箭,每箭都正中靶心。
自元煦記事起,便少有如此放松的時刻,看向箭靶的眼中漾出不設防的笑意。
江延舟看着那張少露笑容的臉,不自覺緊了緊手裡的缰繩。
夕陽勾勒出馬背上人的颀長身姿,射箭時,肩與後背的肌肉充滿力量的感的起伏。
江延舟早察覺到元煦在刻意隐藏自己,如今見識到真正的一面,竟讓他不禁有些失神。
怪不得趙翊會覺得這個人會是他的競争對手,能跟他搶葉潇兒。
“心情好些了嗎?”
兩人射了一會箭,并辔在校場騎行。
元煦“嗯?”了一聲,心内豁然後知後覺。
原來江延舟不是沒看出他在使臣宴上的不适,拽他來騎馬,是為了讓他不必繼續待在那樣的場合。
又想起昨夜的羊脂玉佩和那封信,心内不覺有些動容。
“多謝你,我好多了。”
“你昨晚見過那個肖則玉了吧,是不是他跟你說了什麼,有什麼是我能為你做的嗎?”
肖則玉去找他本是機密事,元煦聽得心頭一緊,但見夕陽下那張真誠英俊的臉,隻有單純的關心。
雖然明知這是小霸王哄人的手段,但就是讓人沒辦法拒絕的産生一絲好感來。
眼前這人,慣會耍賴撒潑,偏又有真實可愛,有玩世放蕩,也藏着細心溫柔。
他能想到江延舟賴上自己的原因,不過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嬌寵世子,對一個身份複雜的異國質子産生的好奇罷了。
但他又忍不住想知道,這樣的糾纏,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