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椅的滑輪停下移動。
“不是在大學裡,也不是自學,你們肯定發現了。可究竟在哪,什麼時候,我也不記得。很多事,我都已經不記得了。不記得是從哪裡、什麼時候學會的計算機,不記得我的父母、我的家庭,而我為什麼是一個人。對不起,我也想讓你們更加了解我,可是連我自己,都不算了解自己。”
你一口氣說太多,撐在扶手上的手肘快沒力氣。因為對面的人在看,所以你的呼吸不敢太重,動作竭力自然,往後挪挪屁股,把重心放到肩頸,頭枕在沙發背上。
做完這些的你,習慣性轉動指節上的素戒,放輕呼吸。
好在這個夾帶目的性的話題展開,順利讓像弦一樣緊繃的人稍微轉移注意,不再用灼灼的、隐隐透出壓迫的目光看你。你感覺落在身上的目光變輕、變柔和,他順着你的話,用平緩而堅定的聲音告訴你:“不用為這個道歉,枝和,這不是你的錯。”
你舒口氣,清了清嗓子,道:“可我還是想說聲抱歉,為你們認識了個來路不明的人。”
“我們都清楚你是誰,你不是什麼‘來路不明’——”
“景光,咳!”
你不小心說太急,把嗓子裡的東西咳了出來。你捂住嘴,在對面人緊張地問“怎麼了”時,随意地回答是被晚上吃到的一顆胡椒粒嗆住了,若無其事地擦擦嘴角,把帽檐壓低,繼續說道,
“那時,你在天台上,在想什麼?”
諸伏景光微怔。
“那時?”
“那天晚上,景光覺得自己快暴露的時候。”
“為什麼突然提這——”
“告訴我好嗎,我想知道。”
“……”
他沉默着,視線從你的臉上移開,投落至别處。
你垂着眼,靜靜地、着迷地看。看沐浴在窗戶透進的光下的側顔,和放在桌面上的手,看他坐在椅子上思考的姿勢,跟陷入回憶時的表情。
“我想,zero要一個人戰鬥了,辛苦他獨自對付那些可惡的家夥。我哥會知道,但可能要等段時間,等一切都結束,才會有人帶着能證明我身份的物件去告訴他。高明哥應該會把那些東西安置在爸媽旁邊,讓他們也能見到我。枝和……”
他說到你名字時停下。
安靜的空氣又回來。
你眨了眨眼。
“我呢?”
諸伏景光擡起頭,憑直覺,與黑暗中的你對視。
他看不清你的臉,而你能看見他。你猝不及防地對上他的眼睛,呼吸一滞。
他說:“我告訴自己,你會慢慢把我忘掉。”
“……”
“這個念頭剛出現,我便感到了痛苦。因為它很虛僞,我其實不甘心被你遺忘。那晚過後,我更加小心地隐藏自己,告訴自己要活着回來,為了再見到家人、朋友,和你。”
……
頭有點痛。
你聽完,想扯個微笑作回應,但很快想到對方看不見,于是,盡量讓自己說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一點:
“你有想過未來嗎,景醬,我是說,等都結束後,你打算做什麼?”
……糟糕,越來越疼了。
“景光。”
你閉上眼。然而再想睜開時,發現眼皮有千斤重。你的指甲掐進掌心肉裡,努力令眼皮撐開條縫。
“我在想……”
我在想,我為你帶來苦難了嗎?
你發現,你已經很難再從腦海中翻出上一世的記憶。關于你的名字和來曆,似乎都在你毫無察覺時離你遠去,留下的隻有每次睜眼都會看到的,眩暈的白光,注入手臂的不明液體……和耳邊冰冷的儀器聲。
你被困住了,而你總在讓他等你,替你着急,為你難過。
你替他感到難過。
你試圖大點聲說話,但把胸腔裡的氣用光,好像才勉強達到讓書房裡的另個人聽見的程度。
“我在想,如果有天,你能回長野,見到高明哥,他一定會為你高興。你做到了你十年前曾經說過的,成為一名優秀警察。我也好久沒見高明哥,在那之後,也一直沒去長野……還有降谷,記得帶上他,他上次說喜歡那裡。”
你說完這一句,感覺到顫栗,頭腦發脹,但你仍接着說:“我很抱歉,景光,為這一切。”
你感覺疲憊。
深深的疲憊。
其實這種疲乏感一直都在,直到你終于透支完所有。
你的大腦開始昏昏沉沉,你的視線變得模糊不清。可望着視野前方的身影,你不舍得合眼,也擔心着自己一旦不說話,對方走近後的反應。
恍惚中,似乎看見一片深沉的藍,泛着悲傷的浪花。
你已經沒力氣思考,後面的話甚至不知道對方有沒聽見,僅剩的念頭是保持清醒,以及趁此機會,說些自己一直沒勇氣說出口的——
“對不起。”
你的眼眶忽然濕潤,又咧開嘴笑。
“可是在遇到你們之前,我就已經是這樣的人。我阻止不了自己,我好像,也隻能這樣做……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在我的面具底下,會是這副模樣。”
“所以,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實在太難看了。
“它有你。”
一直沒說話的人在陷入沉寂的不久後開口。
“我跟你說過它的,那次我背着你,走在黃昏路上的時候。我能想到的未來,是有你的一切。
“你知道,我最慶幸、最感激的是什麼嗎?是能夠遇見你,以及,還能再次找到你。我最無私的念頭跟最自私的想法,它們誕生在同一個晚上。那晚,我有想過永遠退出你的生活,從你生命裡消失,然後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我可以站在遠處,遙遙地望着你,我不能接受離開你,退出你所有。枝和,我非常清楚我想要的是什麼。我想要我的目光所及裡永遠有你,也渴望着,你的也是如此。”
公安坐在椅子上,适應了黑暗的眼睛,沉沉地凝望漆黑角落中的人。
他的臉在陰影裡。黑暗放大一切。
受夠了一聲聲揪心的道歉,他幹脆将埋藏在心底的念想,将作為諸伏景光的全部私心掏出來,向面前人攤牌。
“所以,你不能自顧自離開,丢掉我給你的戒指,什麼都不要了。就好像我對你來說僅此而已,甚至比不上留給呼噜的那塊舊毛毯。
“枝和不用對我說任何一句抱歉的話。為什麼要說?是從我愛你開始,你的一切就都和我有關。而我從很早很早的時候開始,就未經允許地愛着你,早在我們讀高中時,早在我還沒成為一名警察的時候,就徹徹底底地愛上了你。枝和應該重視起自己在我心中的位置,明白你對我有多重要。你不能覺得,沒有了你,地球依然會轉,我的生活依舊能好好繼續——這很自私,枝和,這真的不公平,你不可以這樣。你不可以抛下我,不可以想當然的一走了之,不可以期待沒有了你,我還能好好的——不會的,絕對不會。”
果斷地把話撂出來,他這次直接繞過書桌,大步向沙發走去。
“我早就想說,你别再抱有這樣的幻想。你的消失對地球自轉不會有影響,但會讓我的心被挖空大塊——你明白嗎?我答應你,我愛惜我的生命,你也再答應我一次好嗎?我們一起面對,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和你站在一起……”
“所以,”公安單膝跪在沙發前,面前人的腳邊,說,“枝和,别怕。”
……
角落裡還是太黑,他看不清戀人的臉。
“枝和?”
諸伏景光伸手,觸碰到冰涼的手指。
“你的手怎麼這麼冷?”
他疑惑地将冰涼的手牽在自己手裡握着,起身摸索牆上的照明開關。
天花闆晃眼的混合燈光灑下的瞬間,公安的感官意外被放大幾倍。他忽然見光的眼睛,捕捉到空氣裡漂浮的塵埃,視線無意識地跟去。
諸伏景光看到了沙發上的戀人滿身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