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紙緩緩展開,映入眼簾的便是如此詞句。羅绮煙輕聲呢喃着,卻忍不住細細撫平經他人手而無端導緻的皺折。房内一片寂寥,不覺間,偶有一陣穿堂風而過,驚了虛合的窗,又擾得燭火在青鶴燈台上搖曳,連帶着佳人指尖的宣紙也随之簌簌作響。那謄在紙上的字迹随風忽明忽暗,就似她的心浮浮又沉沉。
自那日她身陷囹圄他莊重而又認真的字字句句,再到後來她應思慎之邀搬離绮羅樓。這樁樁件件,似乎都是熟悉的手筆。她本以為,她能一如從前,離開敞文身側這毫無名分的生活,九州之闊,她大可以攬采萬般風物。卻不想在聽聞他沉疴纏身時失了一貫以來的沉靜。隻有她自己知曉,這些日子以來,她夜夜難以成眠,隻能卧在榻上,聽着更漏一遭又一遭。
那位李禦醫受故人之托,常為自己診療,卻又總是止不住歎息。醫者仁心,他可能也覺得這麼多劑上好的補藥用下,哪怕是沒神思的草木怕也是早已參天。隻是人非草木,因着這不斷的七情六欲,才增添了這萬般煩惱。
靜閑站在書案前,望着自家小姐,眸中蘊着萬千思緒。她又消瘦了許多,平添了許多憔悴和零落。那眼底未遮掩着的青黛,更因現下脂粉未施更是分明顯——這約莫是從前說書先生口中的“相思”,相思添人苦——就如同王爺與小姐般,難是相守,多是相望相思。
羅绮煙翻來覆去又讀了幾遍這首尚未寫就的詞,略一思索,便将信紙放至書案,繼而輕挽衣袖,就要研墨提筆。靜閑見此,自是上前就要伺候磨墨。羅绮煙正要婉拒,靜閑卻輕輕地說:
“小姐你這麼些日子多是足不出戶,我想同你說說閑話卻又怕擾了你清淨。昔日你曾待我如親姐妹般,而今你我竟是要生分至此了嗎?”羅绮煙微微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卻又因這小姑娘的倔強堅持隻能釋然。
“我隻是...有很多事情一時之間難以想清楚。”羅绮煙并不想讓靜閑誤會而傷心,于是解釋道。
“小姐...前些日子我曾聽夫子講學,講到《列子》,其中有一句——‘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夫子說,這是中庸之道,我卻還是有些難解。小姐...你可知,這是何意?”
羅绮煙滿腹經綸,又豈能不知這句話背後這小小的機鋒。
“我隻是還需要些時間。”羅绮煙輕輕搖了搖頭,語調似安慰靜閑,卻又像勸解自己。
隻是從昔年名震江南的清貴琴師到而今寄人籬下的羅绮煙——那年情尚濃時,敞文從不舍得虧待她分毫,恨不能将她親手捧至月宮之上。可這過往種種,或喜或悲,皆同鏡花水月般。隻有那青鳥銜來的訣别書,焚盡所有的癡守和堅持。
已有詞句在胸,羅绮煙提筆而就,字迹剛勁峭立,隻是少了幾分圓融:
“青鸾鏡碎舊盟空,新雪偏染嫁衣紅。
尺素休書焚作燼,半生癡念散如蓬。
藥鼎沸,衣帶寬,忍将瘦骨葬春冢。
莫道相思無憑語,負盡春風始信終。”
一詞匆匆作結,墨迹尚未幹透,羅绮煙卻再不複方才的沉然。癡神注視着那那字字句句,卻像活了一般,恍若燒紅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心竅最深處。一股尖銳的痛楚驟然攫住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她奔襲而來,讓她近乎窒息。手腕猛地一顫,那支曾飽蘸情思與決絕的筆,竟再也握持不住,“啪嗒”一聲,重重跌落在冰冷的硯台旁。幾點濃墨飛濺開來,污了往日素淨的袖口。
她下意識地按住胸口,仿佛要壓住那幾乎要裂開的絞痛。方才強作鎮定寫下的詞句,此刻在眼前瘋狂盤旋——“忍将瘦骨葬春冢”、“負盡春風始信終”——每一個字都化作燒灼的烙印,燙得她幾乎無法呼吸。燭火在青鶴燈台上也被驚着猛烈地跳躍了幾下,将她慘白的臉色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風中殘燭。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沿着消瘦的頰邊滑落,滴在未幹的詞稿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模糊的水痕,将那“癡念散如蓬”的“散”字,氤氲得更加支離破碎。
靜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駭得低呼一聲:“小姐!”她慌忙上前,卻見羅绮煙纖細的身影晃了晃,一手死死抵着心口,另一手撐在書案邊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整個人如同秋風中一片即将凋零的枯葉,劇烈的疼痛讓她連唇色都褪盡了,隻剩下無聲的顫抖和眼底一片破碎的空茫。
“快來人,喚府上的醫女來——快!” 靜閑帶着哭腔的尖利呼喊,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穆府深宅慣有的沉靜秩序。這聲驚惶的叫喊如同無形的号令,頃刻間點燃了整座府邸的慌亂。
幸而思慎憂心自己已有身孕的娘子,在門外遠遠地守着。聽着夫人的呼号,頓時警醒了起來,連忙領着婢子朝屋内走去,差使幾人前去查看室内情況,自己則在門口焦急地踱步,候着消息。
穆府新設不久,各項規矩還未實在地立起來。又遇此變故,偌大府中,連個真正能管事的都沒有。混亂而又沉重的腳步聲、急促的喘息、驚慌的低語、杯盞不慎落地的脆響……各種聲音交織碰撞,彙成一片令人心頭發緊的嘈雜。刹那間,素日裡死水般的庭院活了,卻是以一種驚惶的姿态。雜亂的腳步聲踏碎了青石闆上的月色,燈籠昏黃的光暈在回廊間倉惶遊移,映出人影憧憧,低呼與杯盞傾覆的脆響攪作一團。所有動靜都湧向繡房——那是羅绮煙客居的地方。
思慎更是分身乏術,聽人報得羅绮煙的情況,來不及慨歎,隻能吩咐近身侍候的婢女當心主母的情況。也顧不及形象,用袖子揩了揩額上的虛汗,将匆忙趕來的辨明拉至僻靜處嘀咕了幾句。辨明一切自是唯兄長是從,先是安撫了下自家娘子,而後身影又沒入了濃黑夜色中。索性靜志雖是平日裡性子跳脫活潑,此刻卻也知道姐姐不在身側,她得按捺下那些多餘的情緒,主持好大局。思慎見此,心中的大石頭也落了幾寸,此刻府内恰逢多事之秋,他最怕的就是這個弟媳擔不起宗婦之責,哭天号地。他作為一府之主,許多事情不好出面,叫來一個稍微老道些的婆子,讓她在身旁輔助這個恍然若失的新主母。
醫女們早已魚貫而入,這原是在绮羅樓那處一起養着的,自是王爺憂心羅姑娘身體不放心假手他人之故。當時羅绮煙遷居至穆府時,他想着這些人也沒有更好的去處,當朝不許女子行醫,她們即便有醫術也難以傍身,索性一并帶了來。
思慎見人心初定,他不便不過多逗留,帶着三五仆從去小廳坐着,若是有什麼,這裡離得近,也好打點。待坐在那把黃花梨椅子上時,思慎這才驚覺,單薄的夏衫早被浸濕,有風拂過,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與穆府兩街之隔的雲王府深處,卻又是另一番天地。夜已深沉,澄心齋内卻是門扉緊閉,室内點了一盞青鶴銜芝銅燈,燭火在琉璃罩内靜靜燃燒,将弘虔單薄的身影長長投在素壁上。
雲王并未安寝,隻是在書案前枯坐。不知為何,今夜總是難以成眠,幾番翻身下榻,索性,弘虔便松松披了件薄綢外袍,讓人去庫房取出那罐莊子上産的茶來。暑氣未散,盡管有冰鑒,但這屋内,卻仍是有些悶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