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熾燈管懸在審訊室偏低的天花闆上,靜靜地發出有些燦眼的光亮。牆面覆蓋着深灰色吸音海綿,海綿接縫處依稀可見少許黑褐色的黴斑,在靠近空調出風口的位置,凝結成一片褐色的鐘乳石狀污痕。
一個穿着黑色襯衫的、有些胡子拉碴的、約莫三十五歲的男人被拷在審問室中間的椅子上。他沒有坐直,而是靠在了椅背上,襯衫扣得也有些松松垮垮,顯出幾分痞氣。
“說實話,我真不知道你們把我請過來幹什麼。”他往後仰去,不鏽鋼椅子發出嘎吱一聲輕響。這聲音并不算太尖銳,隻是在安靜的環境下還是顯得有些刺耳。
他笑了起來。
“還這麼……”略微擡了一下手,被铐住的雙手扯動鎖鍊,更加清晰地展示了束縛住他雙手的手铐,“強硬。”
男人笑意擴大,唇角揚起的弧度更為明顯,卻更令人感到心裡發寒。
負責記錄審訊内容的小警察一下對上這樣的視線,不免縮了一下脖子。隻是另外一位負責審訊的警官——協田影狩——卻并不為所動,反倒冷笑一聲,從文件袋裡拿出一疊照片,走到那男人的面前,将照片甩在桌面。
壓在最底下的照片還沒有顯出真容,但最上方那張清晰地展現了露在被挖出來的土坑之中半截腐爛的腳踝。
“在你的酒吧後面的樹林,我們找到了五具屍體。”手指重重戳在照片邊緣,“那正是前不久失蹤的人。”
空調出風口突然加大了風力,瞬間鼓出來的白霧以及附帶的空調氣息幾乎蓋過了屍檢照片的淡淡腥氣。
男人的手腕雖然被手铐铐住了,但仍有一定活動的空間。他用指尖輕碾過那些照片,一張一張翻看起來。
果然,雖然看起來觸目驚心,但除了“現場死了人”之外,并沒有透露出過多的信息。死者是怎麼死的、長相如何、姓甚名誰,對于不知情的人而言,若隻看面前的這一小疊照片,必然是兩眼一抹黑。
“你也說了是小樹林裡了。”放下照片,男人聳了聳肩,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我又管不了那麼多。”
協田影狩再次加重語氣:“那是你酒吧後面的小樹林。”
“所以?”男人嗤笑一聲,擡起頭來對上協田影狩的視線,眼中的輕蔑甚至不加以任何掩飾。
“你在防備。你在抗拒我們對你的問話。你在害怕。”将嫌疑人眼神中的輕蔑和不屑看得一清二楚,協田影狩反倒笑了起來。他突然單手撐在了審訊椅前的桌子上,另一邊手則撫上那男人的臉側,直到拇指怼上對方的頸動脈。
他大大方方将自己脖子上還沒完全好的傷疤露出來。那是他在他的上一個任務——也就是抓捕這位酒吧老闆的任務——當中受的傷。
而最後,他湊到那男人的耳邊,以一種耳語的音量說道:“你在怕什麼?”
這已經不像是一個警察應有的審問方式了,反倒更為接近一些犯罪集團或者販毒團夥在問話時,時而顯得過度親密、時而又突然下狠手的瘋狂做派。
但這位酒吧老闆卻似乎對此接受良好。他依舊笑着,像個有涵養的紳士:“我當然是在害怕被你們冤枉啊。你必須承認這并非不可能。”
“并不止。事實上我們已經掌握了不少的消息,叫你過來主要還是為了驗證。”協田影狩緩緩說道,語氣卻十分肯定,也算得上誠懇,“而現在,就是你說出那一切的最好的機會。”
“……”
“你要相信,當兇手走進那片小樹林,留下任何痕迹都是可能的。”協田影狩繼續道,“我們相信你是個好人。我們去問了很多人,他們都說你是個好老闆、好同事和好鄰居。你在生活中一向樂于助人,也算得上善解人意。說真的,如果不是證據确鑿,我們幾乎不會把這起殺人案與你聯系起來……”
“……”
“我們相信你是迫不得已。所以,他們究竟幹了什麼——迫使發生了那樣的意外?”
“警官。”男人突然打斷,他擡起頭來,饒有興趣地看向協田影狩灰色的眼睛。
大多數曾經負責過審訊的警察都知道壓迫感和信息差在一場審問中的關鍵作用。但實際上,在審問過程中,審訊雙方的關系也是極為重要的。隻有在被審人将心防拉到最低時,警方才能獲得最多的線索。
而拉近雙方關系最經典的一個手段,就是通過轉述第三方的誇贊來擡高被審人的自尊,給他立一個“好人”的人設。而在審訊室這種需要被審人極力證明自己無辜的場景中,被審人大概率下意識就傾向于認下這樣一個“好人”的人設。
這就步入了警方布下的“陷阱”。
隻要認下了一次“好人”人設,被審人從心理上就會試圖證明自己名副其實。而為了證明自己确實是個值得被誇贊的“好人”,他在潛意識裡就會傾向于吐露一些真相或給予警方一些幫助。
但即便如此,對關鍵的信息,他必然還是嚴防死守。
所以,有經驗的警察還可以同時施加另外一個策略,亦即“迫不得已”。
通過“受害者有罪論”,将錯誤解釋為發生在受害者自己身上的原罪,“兇手”不過是迫不得已、情急之下、事出有因。通過給出這樣“情有可原”的理由,就能順理成章地降低被審人的心防。如果被審人真的就是案件的兇手,他甚至可能會考慮認下部分罪名,以讓自己的謊言具有真假參半的混淆性。
這就給了警方逐個擊破的可能。
總之,兩個審訊策略疊加在一起,效果因人而異,但一般都是具有豐富經驗的老刑警才能辦到的事。能掌握這樣技巧的年輕警官,确實是不多的。
偏偏面前的這位年輕警官就是其中之一。
協田……影狩。
“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深深看了一眼面前年輕警官深灰色的眼睛,男人突然又笑了起來,斬釘截鐵地咬死了自己一無所知的說法,“我甚至不知道你們口中那些遇害的人究竟是誰,跟我又有什麼關系。”
“我必須說我很難信服你的說法。”協田影狩此刻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審問技巧已經被識破,他轉身坐回自己的椅子,目光卻愈發銳利,“不過你既然不願意談這件事,我們也可以先談談别的——”
“比如?”男人低笑道。
“比如,在你的酒吧裡,我們發現存在毒品交易。”
“證據呢?”男人這時倒是冷哼一聲,“那天被火燒了?還是根本就沒有?”
“那天發生了縱火案——”
“是啊,你也知道發生了縱火案。要知道發生縱火案的是我的酒吧!我的!被燒的是我的地盤,我的!”
男人臉上終于顯露了幾分薄怒,手卻開始用力錘擊不鏽鋼桌面,手铐與金屬桌劇烈撞擊和摩擦,發出尖銳的響聲。
“我才是受害者!”他的臉龐被亮得過分的白熾燈映得格外蒼白,“你們把我抓來是幹什麼!”
協田影狩随即也一拳砸在旁邊的單向玻璃上:“我們剛要拿到證據酒吧就被燒了,我們懷疑是你——”
“我是受害者!受害者!”男人再次打斷,他劇烈抖動着自己的身體,整張審訊椅都被他拖着一上一下地撞擊着地闆,發出巨響,“你要去找什麼犯人,也都與我無關!”
“神田誠!請認真回答我們的問題!”協田影狩低吼。
男人卻又笑了。他咧開的嘴角撕破結痂的唇紋,血珠滴落在審訊椅前的不鏽鋼桌闆上:“怎麼,想刑訊逼供?”
“我隻是想知道,如果你的屁股這麼幹淨,在我去逮捕你的那一天,你和你的手下為何反抗得如此激烈?”
“你們那天穿的是便服,以及——”男人又靠在了椅背上,“襲警的罪名我認了。至于其他……”
一旁突然傳來敲門聲。負責做筆錄的小警察離座,去門口接了份資料,臉色大變。
他回來附在協田影狩耳旁,低聲告知上司關于這個案件的最新消息——
“有人來自首了。”他說道,“一個在街頭混的未成年人。按他所說,殺人埋屍、販毒交易和縱火銷毀證據,都是他幹的。證據鍊也初步對得上。”
可誰都知道這是一個明晃晃的假象。如果那個酒吧老闆真的是個毒枭,他隻要付出一筆錢、給出一點保護,就足以讓一個恰好符合一系列“證據”條件的未成年人前去認罪。
法律對未成年人有特殊的保護。
而他當然更可以逍遙法外。
一個襲警罪,再怎麼判也就是三年以下。稍微操作一下,沒有幾個月就能出來了。
協田影狩深深地看了男人一眼。
他面對的是一個嚣張而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