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潑進巷口,霓虹燈管拼成的招牌次第亮起。烤爐沸騰的煙氣裹挾着孜然香,燒烤架上的炭火忽明忽暗,任由蜂蜜和香油在滴落時炸起火星。沿街支起的折疊桌歪歪斜斜延伸十餘米,還沒來得及收拾好的桌子上堆滿了油光锃亮的竹簽和空啤酒瓶。
吉澤昌平就坐在這家燒烤店最靠邊的一個位置上,擡手便給自己倒滿了一杯酒。頗為豪爽地一口悶了大半杯,便抓起一把烤串往自己嘴裡塞。
“好吃!我就說吧,就是得烤肉配啤酒才最有味道!”他嘴巴裡鼓鼓囊囊的,說話卻也算中氣十足。一口還沒完全吞下,手上又抓了一把新的肉串。
他吃得甚至有些狼吞虎咽,但沒過多久便停下了動作,擡頭看向了正坐在自己對面的正坐得闆正的鬼冢八藏。眉頭皺了一下,伸手便抓起一把烤串往對方手裡塞。
“吃!”因為嘴巴裡還有烤肉,吉澤警官的聲音有些含糊,但他還是一副不容拒絕的樣子,“今天我請你,你這一口都不動,是不給我面子?”
“今天特意讓老闆多放了些味道,保證香。”他用自己還算幹淨的那邊手拍拍胸脯道。
“不是……”看起來更為嚴肅的鬼冢八藏無奈搖頭,“我還不算太餓。今天你叫我出來,我隻留着肚子陪你喝酒。”
“你真是……”吉澤昌平狀若不滿地嘟哝一聲,咽下嘴裡的食物,又清了清嗓才道,“那就喝!”
他舉杯,朝向鬼冢八藏。鬼冢八藏笑了笑,也舉起酒杯。
“幹杯!”
吉澤警官扯起嗓門大喊一聲,在聽到鬼冢八藏跟他碰杯時清脆的聲響後,便舉起酒杯,一口悶了下去,再在鬼冢八藏的面前翻轉酒杯,以證明自己确實清空了杯子。
鬼冢八藏也喝完了自己那一杯,同樣翻轉酒杯,沒有酒液落下。
然後又再次滿上。
“再幹!”吉澤昌平又喊了起來。
他的志氣好像全都傾瀉于這種不算昂貴的啤酒之上,職場上的所有精明和圓滑在此刻也都消失不見。
全程都沒講什麼多餘的話,隻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不像一個警察,反倒像一個頹廢的、瘋狂的酗酒的混混。
鬼冢八藏也隻能跟着喝,卻又不敢喝得太過分,隻怕若是連自己都喝多了,就要有一個酒瘋子上街尋釁滋事了。
玻璃杯已經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相撞時,吉澤昌平粗糙的拇指按進了啤酒泡沫裡。他手背浮凸的血管随着仰頭動作更加明顯,直到喝酒的動作一頓,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複雜的表情。
不知道是苦笑、憤懑,還是哀痛。
他沒有再大喊大叫地催促着鬼冢八藏繼續喝酒,而是撂下空杯,任由玻璃底磕出一聲悶響。
他擡起頭,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多年來的摯友。因為年齡增長、也因為這些年來的磋磨而逐漸變得渾濁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卻也蒙上了一層淚液。
他沉默着。燒烤店四周的喧嚣和吵鬧幾乎将他籠罩,可他始終一言不發。
他好像在努力忍耐着些什麼。可終究,滾燙的淚珠還是從他已經有不少溝壑的臉頰邊上滾落。
“可是我難受。”
酒喝多了,說話便有些大舌頭,仿若呓語一般。
吉澤昌平突然伸手指向自己的心髒:“這裡面難受。”
他手指的皮膚有些開裂,還帶着幾塊暗褐色的死繭。裁剪得相對整齊的指甲狠狠戳上他襯衫胸口處的布料,像是要把自己的胸腔都戳出一個洞。
“……”
鬼冢八藏擡起頭來看向吉澤昌平一眼,卻不發一言,而是自顧自地舉杯繼續喝,仿佛什麼都沒聽見、也沒有看見。
沉默良久,他才歎了一口氣,聲音沉沉:“你喝多了。”
可吉澤昌平對此也充耳不聞。他繼續自顧自地說着:“可當時高橋那小子……就那麼死在我的面前。”
事情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可每當再次提起高橋這個姓氏、提起當年那些事的時候,他都還是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
“他是英雄啊,他是英雄。那個組織裡的人可以說他背叛,說他不忠、不義,唯獨我們警視廳的人沒有任何能夠指責他的理由,沒有任何應該害他的理由!”
吉澤昌平的聲音始終被壓到最低,在如此喧嚣的環境中,隻能剛好被鬼冢八藏勉強聽見。
他的聲音已經有些哽咽了,說話依舊颠三倒四:“可是這一切都是我的罪。是我非要查的,是我當時年輕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幫那個叫小野謙的小子翻案!”
“是我非要去查那個案子,他才順着線索卧底去了那裡。是我害死的他。他傳信回來的時候,我還讓他安心,當時我說的是什麼?……我說很快就會有人來救你。”
“我上報了。我請求救援了。可是根本就沒有救援。他就死在那一天。我眼睜睜看着他死在那裡。血流了一地。我……”
“吉澤昌平!”鬼冢八藏突然低吼打斷道。他用警告的眼神瞪向吉澤昌平,自己握着酒杯的手卻也開始顫抖。
吉澤警官隻好停下了自己原本的話,把酒杯往旁邊推走,直接抄起一瓶大瓶啤酒就給自己灌去。
眼見着啤酒瓶一大半空下來。
他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了,因為醉意朦胧,還有些吐字不清:“我們曾經都以為,卧底最好的結局,就是親眼看着光明來臨。可實際上,他最好的落幕,不是親眼見證黎明,而是在黎明之前便長眠地底,與世長辭。”
“……誰都以為自己九死一生歸來以後,是光榮加身。走出大門之前總說,無論怎樣的結局都能夠接受,可人終歸是人,人的心也會痛。”
“最諷刺的笑話是什麼?是他本以為自己在犧牲、在付出,殊不知,罪惡隻要沾上一絲,他便是永世不見天日的臭蟲!”
像是回憶起了什麼不堪的過往,吉澤昌平渾濁的眼睛中滿是淚水。他似痛哭、似急呼、又似咒罵,最後卻都歸于平靜。
“憑什麼不信任呢?”他好像在诘問着誰,又仿佛在責問着自己,“憑什麼讓他去死呢?”
他是英雄啊。
憑什麼呢?
握着啤酒瓶的手掌收緊,吉澤昌平垂下眼簾。
這些話雖是問句,可他的心中早有答案。
從利益上講,高橋知道的東西太多,警視廳上面雖然有人想保他,但也有人對他恨之入骨。他注定是被舍棄掉的棋子,該殺也當殺。
從“正義”上講,高橋當初能背叛組織,以後自然也可能背叛警方。誰又能重用、願意重用一個曾出賣自己同伴的不忠不義之人呢?
何況他身上本就罪行累累。
人的信任從來都如此脆弱,這也說不得究竟是誰的錯。
在他們這裡,陷入污泥中的人,有幾個能有好下場?
就算僥幸存活歸來,待一切事了,便也落得個親友相疏的下場。好不容易拿回來的本名好像也變成了罪證,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
吉澤昌平沉默了。鬼冢八藏也久久沒有說話。
喝酒喝到最後,鬼冢八藏才低聲說出一句:“你有些魔怔了。”
當年的事情,誰都沒想到最後會發展成這樣。
卧底回歸,向來都要經過更加嚴苛的測試。隻是沒想到這當中會有人鑽了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