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裴仲琊曾經說的那樣,我們從沒有分開那麼久過。
長安、巨鹿、淄川、廣陵,其間兩山三水七城,他需要花上五天、十天、十五天甚至更久才能到達,而我也需要一月、兩月甚至更久才能重新見到他。
我能重新見到他嗎?我不敢想。
淄川王與廣陵王即便不具備那樣強烈的野心,但他們到底是與其餘三王結盟,謀反之心一旦存在那就是帝國最大的威脅。這樣的諸侯王,依舊是危險的、不可預測的。裴仲琊那樣的身子,縱使他再神機妙算,能熬得過那麼多個寝食難安的日夜嗎?他真的能重新回來嗎?
我應該期望他永遠不能再回來,我應該有這樣的狠心。狠下心,詛咒他,抛棄他,憎恨他,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他。扔掉那可笑的穿天石,忘記那段可笑的過去。
宋君若沒有起晚遲到,我沒有耐不住性子先行離開,裴仲琊也沒有因為和裴開項怄氣而去瓊林苑讀書。永不相識、永不相知。
可這又如何可能呢?
未央宮再大,我還是會和他遇見,朝堂再遠,我們依舊會走到今天。
綏和元年,孟春未歇,紗帳垂瓊林,繁花落滿襟。他還是會在那片紫藤花架下吟誦《有女同車》,我還是會誤入其中,問他“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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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未見過如他一般的男子。
父親是威嚴疏遠的,姜融姜琰是厭惡可憎的,阿若阿旻是脆弱幼小的。
而他,像青松高木,霜雪星月,如霧如花隔雲端。
剛成為雍丘公主的那年春天,是我此生最盛大的節日。
我住進了輝煌廣大的廣明殿,擁有公子王孫中最最富庶的三處封地,也有了更大的跑馬場和更繁多健壯的馬兒。
上林苑山水千百處,奇珍異獸數不勝數。我與阿若約定前去獵兔,左等右等不見他來,便留下萱萱獨自前往。未央宮太大了,我七彎八繞迷了路,轉眼便瞧見高牆上垂下一株白薔藤,熱烈地綻放着。
好像……所有事情的開始都是美好的。
紫藤白薔滿園,亭台水榭錯落,池中遊魚空走,水光潋滟。繁花下架着一座用絲綢與竹竿搭起來的涼棚,四周圍着絲絹屏風,上題篆書離騷,棚下纖瘦身影影影綽綽,手邊唯一案一盞一竹簡而已。
我走近幾步,溫柔的光芒透過花葉、花瓣、木架,層層灑在他墨黑的長發上,玉冠半绾,長睫低垂,認真地凝視着手中的竹簡。紫藤花瓣随風灑落,紛紛揚揚落到竹簡上,他伸手拂去,廣袖裙裾堆疊,猶如池中漣漪。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仿佛神靈點化,我記起久遠的詩句。
他沒有注意到我,仍舊沉浸在浩瀚書卷之中:“有女同車,顔如舜華。”
我繞着回廊踱步:“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将翺将翔,佩玉瓊琚。”
“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什麼叫洵美且都?”我朗聲問道,“我不懂。”
彼時尚是十二歲的裴仲琊吓得一驚,慌忙擡頭找聲源。
“我在這兒呢。”我笑他,“喂,我問你呢,什麼叫洵美且都?”
他放下竹簡,起身作揖,根本不看我:“回這位娘子,是舉止娴雅大方的意思。”
我心中覺得好笑,有意逗他。
“那彼美孟姜呢?”
那人微微一愣,仍舊沒有擡頭:“意為:她真是個……美麗的姜姑娘啊。”
我憋着笑,反問:“那你不看我,又如何知道我是個美麗的姜姑娘呢?”
這或許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見到裴仲琊這般驚訝的眼神。
“臣不知是雍丘公主殿下,還請公主恕罪!”他把頭低得更低了。
我繞過屏風走到他面前,仗着身高優勢半蹲在他面前,鑽進他臉下看着他:“你要是起來看我,我就恕你無罪。”
裴仲琊蹙了蹙眉,緩緩擡起頭,但眼睛依舊固執地垂着。
“我好看嗎?是你口中美麗的姜姑娘嗎?”
“公主為陛下嫡長公主,天人之資,臣不敢妄言。”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本來是不好看的,但是礙着父親的身份,你就一定得說我是好看的是嗎?”
“我……”裴仲琊急得終于擡眼看了我,又慌忙将眼睛蓋了下去,“臣惶恐,臣并非此意。”
他的睫毛好長,在陽光下有一串陰影。
我伸出手輕輕觸碰,他仰面躲過。
“你的睫毛好長,像蝴蝶翅膀一樣……”
“還請公主自重……”
我笑了,果然長安的人就如我們說的一樣,拘謹守禮、端正自持。
“你在笑話我不懂禮數嗎?”我昂着脖子,心裡竊笑。
“臣不敢,隻是臣怕宮中流言蜚語擾了殿下清淨。”
“什麼清淨不清淨的,未央宮裡可清淨了,蚊子在我耳邊叫我都聽得一清二楚,晚上睡覺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花落的聲音也能聽見,悶也悶死了……楚國就不這樣,我能出宮跑馬,去田野上摘野花野草,晚上能和宮女們一起賞花賞月,講笑話一直講到天亮,可比在這裡好多了!”
我記得他那時的眼神,平靜而淡漠,甚至帶着一點點質問與不解:“既然不喜歡這裡,那為什麼要來呢?”
我不喜歡聽這話,問他什麼意思。
裴仲琊沒有出聲,收拾了竹簡,望了一眼我手上的箭矢:“殿下既然喜歡射箭野遊便自去快活,何苦來擾了他人清淨,還非要說讀書不好?”
“啊?”我愣住,“我幾時說過讀書不好?”
“未央宮就算再沉悶再規矩多,那也是帝王垂拱之地,文載古今中外浩瀚書海,武承威震四海萬國來朝,這兒是整個大齊子民都要敬仰的地方。既然你們已經來到了這裡,就好好珍惜這個位子,做這個位子該做的事該說的話。”
我說錯了,萬事的開頭并不都是美好的。我被這個陌生的風流美麗男子指桑罵槐地訓斥一頓,甚至連前因後果都沒有弄清楚。
這讓我更加讨厭這裡。
直到,我們入主未央宮的第二個月,父親遇刺,我才明白過來裴仲琊所指為何——
伯父無子駕崩,裴開項選定父親為下一任皇帝,接其進京,擁立為帝。而長安城中,流言蜚語此起彼伏,有人覺得伯父是被父親勾結宮女毒死的,有人覺得父親勾結裴開項一同弑君害了伯父謀權篡位,還有人覺得伯父是父親親手殺死的。因為父親是伯父唯一的胞弟,也是伯父在病重之時唯一見過的諸侯王。
太多太多的矛頭指向我父親,其中當然也包括早慧的裴仲琊。他自然不會怪罪他父親裴開項,那時的他隻覺得父親是天底下最厲害的英雄,文武雙全、雄才偉略、威嚴肅穆,不敢違抗他分毫。
是以,在裴開項站出來為父親陳情辯白後,他也自然而然地來找我道歉了。
“對不起殿下,當日是臣錯了。”他站得筆直,面露愧色,拱手作揖,“臣不該人雲亦雲、随聲是非,還請殿下責罰。”
這樣的一個人,連道歉都是直挺挺的。
“你真是好大的膽子,你當日明面兒上是在說我,實則是在說我父親。妄議超綱君王,你該當何罪?!”這話說出來可太舒服了,我心中竊喜,面上卻繃着。
見他沒有說話,我窮追猛打:“我要罰你去暴室,給我洗一輩子的衣服,幹一輩子的活!讓你的手再也拿不起筆和竹簡,永遠都不能看書!”
裴仲琊的腮幫子緊了緊,他的拳頭握了又松,終是長長地歎出一口氣:“臣有錯在先,甘願領罰。”說罷,他轉身朝殿門外走去。
“欸!”我連忙起身拉住他,“我就是跟你鬧着玩兒的!”
他轉身望着我,又深深地彎下腰去作揖,神色認真又鄭重:“臣有罪,真心向殿下緻歉。”
“你這個人……變臉變得還真快,都不知道是說你愛憎分明還是能屈能伸。”
他交手正立,目光毫不避諱我:“大齊乃禮儀之邦,君子之國,是天下所有國朝的表率。凡成事,必須名正言順,若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百姓難安。臣……無法容忍大齊變成一個兄弟阋牆、君臣相殘之國。此前誤會,是臣的錯,臣罪該萬死!但日後我若為朝臣,也必定堅守自己的信念與使命,為大齊、為百姓、為萬世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