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管使總一十二人,通算數者五人,我又将薛獲連着曾經在母親手底下做事的女官三人都接出暴室,八人加上我,早上上朝,晚上算賬。廣明殿的燭油沒了再添,通宵燒了五夜,終于在一日子時,被薛獲找到了疑點。
“殿下快看。”她将三份竹簡在我面前鋪開,分别指了幾處一模一樣的數字,“這些數目有問題。”
我拿起湊到燭光下端詳,是近三年租借郡國良田供貧民耕種所收的田租,在一衆雜亂無章的數字中,這一成不變的幾十萬石顯得尤為突出。
“田内史在盡他最大的可能平賬,但三年田租四份賬目,不可能不出錯。您看這兒,這是第一份賬目,綏和七年南陽縣田租為一百二十五萬石,但是在第二份賬目中,就變成九十五萬石,而安南縣的田租從第一份的七十五萬石變成了一百十一萬,其餘郡縣的田租也有少量的改變,但唯一不變的就是總數和這個——租借良田的田租。”
我細細思忖:“我确實記得,當時豪紳占地嚴重,百姓無田可種、流離失所,父親剛登基便開放了未央宮北山上的林苑,還從廣陵、楚、中山等諸侯國選取良田減稅租給百姓耕種,當時好像是……十二稅一?綏和五年又改回了十稅一。”
薛獲點頭稱是。
我也不管夜深,叫彤管使去天祿閣取了近三年租借良田的檔案和當年父親改稅的聖旨,一字一字地看過去。
“自中山國租十五萬畝予貧民八千人,十二稅一;自楚國租十萬畝予貧民六千人,十二稅一,另開池苑免租三年供漁耕……”
東南西北共租了十幾處郡國田地,粗粗估算下來田租便是二十三萬石,可田诠在賬冊所載隻有十二萬石。
“帝歎民生多艱,郡縣憐民,酌情減租。”綏和元年,父親下的诏書。
“酌情減租……”短短四字,我便能想象這政令底下會出現怎樣的偷梁換柱大戲——美其名曰減少百姓的田租,可各地官員又有多少人會真的給他們減租?收上來二十三萬石,報上來十二萬石,冠冕堂皇以此為由,實則剩下的五萬石全部收歸己用。
前朝多征戰,為保證軍饷與國庫,田租市租稅賦上漲,乃至鹽鐵等經營都收歸國用,朝廷與民争利,國威雖揚,然百姓艱苦。父親感念甚深,登基之初順承伯父前朝政令,輕徭薄賦,與民生息,可他們卻利用這份為國為民之心以權謀私至此。
衆人看我面色不善,都不敢說話。我好半晌才将火氣壓下去,忍着忍着,隻覺胸中郁結要将我炸開,竹簡被我重重摔開,我破口大罵:“去查,這些田租到底進了哪些人的腰包。不僅要查這三年的,要從綏和元年開始查起!整整九年,一年私吞十一萬石,九年就是一百萬石,将近三千萬錢啊!一個個跟我說沒錢,敢情錢不在國庫裡,在他們家倉庫裡!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私吞了,又私吞了多少,證據擺出來的時候,誰還敢跟我說沒錢!”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一個個覺得我好騙好糊弄,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還妄圖占我的便宜,用我的錢去養自己的軍隊。打得一手好算盤,全然将我當做傻子一般敷衍。
我心中悶着氣睡下,好似有塊棉團堵在胸口,輾轉反側,閉上眼全是夢魇,索性披衣起身,推開窗賞花。
初秋的夜,蟬鳴褪了聒噪,隻剩下惬意的清脆和纏綿。紫藤蘿凋盡,落了一地花瓣,我沒叫人掃去,由它們鋪出一條花路。月輝映在池中,遊魚學着天狗食月,撞碎一片流光。夜風送來幽香,我翻窗出殿,赤腳走在深夜濕漉漉的草地上,坐上秋千架,仍由晚風為我蕩漾。
宮阙連綿,虹橋錯落,一人從上款款而來,裘絨外袍微微起伏,玉華一般的面容在月色下清冷疏離,也顯得更為脆弱蒼白。
他是又生病了嗎?臉色為何如此難看?
但不論他身體如何不适都與我無關了。已經荒唐過就荒唐過吧,但不能一錯再錯。
我輕歎一聲,轉身翻回殿内。
“泱泱。還沒睡?”
他走的也太快了吧!
我站在殿内,作勢要關窗。裴仲琊一身霜露站在窗外,如瓷人般蒙了層霧。兩兩相望,我扶着窗戶的手僵住,低着頭:“睡不着,起來走走。”
“我今日當值,彤管使去天祿閣的時候我恰巧碰見,就想來看看你。你想找什麼東西?”
“我找什麼東西都與裴禦史無關,廣明殿也不是什麼人都能來的地方,裴禦史這個毛病也該改改了。”
這話我自己都覺得好笑。
他沒有出聲,也沒有走近一步,隻是站在花架下望着我,眼神有些……難以琢磨描摹的哀傷。
扶着窗戶的手忽然放下,我問道:“怎麼了,有事?”
“我……”他垂下眼眸,長長的眼睫蓋住眸光,我無法看清他的心思,卻也能感受到周身籠罩着的頹唐與疲倦,“我是來向你辭行的。”
晴天一霹靂,我渾身僵住,腦袋仿佛被人錘了一下嗡嗡作響:“辭行?你要去哪裡?”
“父親同意了。”他淡淡笑着,“我會先護送部分糧草前往巨鹿。”
“去了巨鹿,然後呢?”
“前往淄川與廣陵。五王中最有可能争奪帝位的就是魯王、楚王與膠東王,其餘兩個就是腦子一熱被撺掇上來的,從其中瓦解是最好不過的辦法。你不也說了嗎?上伐其謀、中伐其交……若是能讓百姓免于戰争是最好的結果,但如今看來三王野心勃勃必不可能善罷甘休,我若能在交戰前離間他們,削弱他們的勢力,也算是為大齊做了一些……咳咳……貢獻……咳咳……”
他忽然咳嗽起來,我心中一緊,剛要伸手去扶他卻又硬生生停在半空:“你……是不是又生病了?傷寒?夏秋交際最容易疏忽,你……顧好自己的身子,不要老是生病裝可憐。”
裴仲琊輕笑,眉目變得柔和起來:“好,我不裝可憐。”
“你……你真的沒事嗎?”他雖多病,但早年用上好的藥材調理許多年,不至于這般弱不禁風。我覺得不對。
“裴開項為何會同意你去?你父親可不是個三言兩語就能勸動的人,你……你答應他什麼了?”
裴仲琊上前幾步扶住窗牅,手指纖長、骨節分明、青筋凸起,他有點太瘦了。他的身軀微微前傾,低垂着眼眸注視着我:“我沒答應他什麼,我隻是告訴他我一定要去。”
我搖頭:“肯定不止這些,你别騙我。”
“我不會騙你的。”他的語氣像夜風一樣溫柔,融進淡淡月色中。
“裴仲琊,你……你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我無可奈何,“我們已經回不去了,不管我和你在一起多少次都不回到過去了你不明白嗎?你自己身體怎麼樣你不知道?你做這些有什麼用呢!你能去遊說,别人也可以,這大齊不是離了你就不能活了!”
裴仲琊眸色淺淡,像琥珀。我望着他,他望着我,他忽然擡起手替我攏了攏衣襟:“去歇息吧,三日後我啟程,不必來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