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耀眼。話語中幾多冒犯,可我卻沒有絲毫的惱怒:“行吧……我原諒你了。”
在這偌大的未央宮,我又多了一個朋友。
童年的友誼是真誠而熾熱的,少年的愛意卻是懵懂而笨拙的。
宮中歲月長,我看見他的篆書字劃圓轉、莊嚴美麗,文章字字珠玉、文采斐然,舉止雍容爾雅、端正守矩,無限地滿足了一個少女正在蓬勃生長的純真春心。他雖不會騎馬,但願意陪伴我一同去草場看書;我的窗課他也會在細心地修改批注,在最後末尾落下一個方正的“好”字。
所有人都誇他——
“裴家真是人才輩出,想當年裴将軍一介農夫草莽,出入沙場三百回拜得王侯将相歸,裴家大公子裴孟珩年少早慧、知書曉意,如今裴家小公子也非凡人,當真是聰慧。”
“你兄長聰慧,你必定也不差,勤奮苦讀,定能出人頭地。”
“孟珩去世的早,你要好好讀書、專心讀書,寬慰你父親的心,告慰你兄長與母親的在天之靈。”
裴仲琊對這些或許是誇獎的言語并無多大反應,我心中高興别人對他的誇贊,這在一定程度也褒獎了我的眼光與喜好。
但他卻好像不是這樣想的,在宮中共讀的時間越長,這樣的話語越多,他好像就越消沉,漸漸的連我也不再理睬。
“我覺得他不在乎我了!”我這樣告訴韋莯——這個從楚國一路跟着我到長安的伴讀姐姐,陪伴我從女孩成長為少女,我的心事在宮中無處訴說,隻有她是我深夜的月亮與花朵。
“為什麼呢?”
“他上課的時候不看我。”
“因為他是我們的小先生,需要看每一個人。”
“但是他下課也不看我。”
“那是因為他要看書看我們的窗課,小先生就是要對我們每一位學子負責的呀。”
“那下學後,我喊他去騎馬,他也不去了。以前他都會去的,還會陪我一起挑馬鞍!”
“他……是不是又生病了?”
我搖搖頭:“沒有,前幾日他就已經把最後一包藥喝完了,我還把我的琉璃糖分給他了呢。”
韋莯也無法。我藏不住心事,跑到他在宮中的别殿,猶豫踟蹰,遲遲不敢進去,索性爬上了宮牆外的流蘇花樹,小心翼翼地挂在枝頭往裡瞧。
書童侍女們灑掃曬書,各有各的事情在做。我看了半晌也不見裴仲琊從殿中出來,百無聊賴就想下去。
“你在那裡做什麼?”
我心中一驚,腳下一滑,枝丫被我踹斷,身子失重往下墜。我立即抓住眼前的枝幹,雙手雙腳纏住。
“啊呀公主!”裴仲琊的聲音引來更多的人,侍從們瞧見挂在樹上懸懸欲墜的我無不奔走驚呼,“快!快去拿雲梯!還有墊子和被褥!公主要摔下來了!”
咔嚓。枝幹半斷,我心髒忽然揪緊,扭頭看見裴仲琊上前幾步站在樹下張開了雙臂:“跳,我接着你。”
“有點兒高……”我不是沒爬過樹,這棵流蘇樹爬上來的時候沒覺得有多害怕,可如今望下去竟是令人生畏。
侍從們從裴仲琊的殿中拿來墊子與被褥鋪在地上,他仰頭鎮靜地看着我:“沒關系,不要害怕,我一定能接住你的。”
“你……你還生着病呢,你怎麼接住我?”
“我一定接住你,相信我。”
他的聲音冷靜沉穩,我害怕不安的心靜下來。枝幹搖搖欲墜,我眼一閉、心一橫,縱身一躍。一雙臂膀将我牢牢接住,我跳進一個緊實安穩的懷抱裡。裴仲琊将我輕輕放下。
“雲梯來了,雲梯來了!”兩個宦官跑得滿頭大汗,見我已然平安落地,長籲一口氣。
薛獲和彤管使聞聲趕來,我遙遙望見,心中警鈴大作,拉起裴仲琊沖開侍從的人牆就跑。
“殿下!”薛獲在後頭大聲喊我,我頭也不回地跑出花苑。風從我耳邊呼嘯而過,溫熱的花香撲面而來。我拐過一個又一個回廊虹橋,終于在一處小池的假石後頭藏起來。
沒有人追上來,我隻聽見裴仲琊在我身後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
我扭頭看他,隻見他蒼白的面容上泛着潮熱的紅色,汗珠從鬓角滑落,長長的睫毛好似落雨沾水,一雙眼瞳明亮濕潤。他胸膛不均勻地起伏着,見縫插針地吞咽了一下唾沫,問道:“你跑什麼?”
“被大長秋抓住一定又是一頓教訓,聽得我好煩。”
“那你就不要做這樣危險的事情。”
“我還不是因為……”他看着我,我将半句話咽回肚子裡。
“因為什麼?”
“因為……因為……因為你最近心不在焉的!”我随口說了個理由,“不好好上課,也不陪我去騎馬。明明在宮裡沒回家,也不出門和我們一起玩兒。”
他面上有一瞬的錯愕,旋即低下頭來,閉嘴不言。
我不喜歡他的沉默,仿佛天塌下來都不會吭一聲。我伸出巴掌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肩膀:“有事說事!我真不喜歡你這樣,有什麼事不能說出來呢!難道憋在心裡就好受?”
他擡眼望向我,猶豫良久,終于開口:“我……”他歎氣,反過來問我,“殿下可有與父母怄氣的時候?也并非怄氣,就是……想讓他們多看着你,讓他們能看見你的進步,你的努力,而不是看着别人。”
我疑惑:“你父親不就你一個兒子,他還能看着誰?”
裴仲琊張了張嘴,抓着假山的手緊了又松:“我哥哥,你不是知道的嗎?你們不都是……因為我兄長才對我另眼相待的嗎?裴家之子天降神童,我兄長是,那我也一定是,一定要是。”
我實在沒弄懂這之間的聯系:“你好跟你哥哥有什麼關系?”
裴仲琊微愣,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你……覺得沒關系?”
“沒關系啊。”我回答,“我都不認識你哥哥。他長什麼樣,和你很像嗎?”
“我……我也沒見過。但是他們都說他很聰明,四歲便能通讀論語大學,是長安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神童天才,是第一個被準許入宮讀書的大臣之子。我……我是沾了他的光才能進宮,否則……我根本就進不了宮,也遇不到你……你們。”
“你這叫什麼話!”我惱了,“你若是個呆子,就算你哥哥亮得像個太陽你也沾不到他的光啊。你能入宮就因為你是你,你是個頂頂聰明的人!”
“……你當真這麼想?”
“自然!”我笑看着他,“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
他沒有說話,隻是定定地看着我,眼中眸光明亮,仿若碎星。
自那後裴仲琊才告訴我,他的兄長裴孟珩五歲時随母親陳辰回老家探親,路上染了疫病不幸夭折。多年後母親也不幸故去
他告訴我時聲音輕淺惆怅,語焉不詳。可我也能根據宮中傳言猜出個大概來——長子夭折,母親自責傷懷,後又有身孕便終日提心吊膽,憂思成結,癔症并發,生産之後,欲趁他人不備掐死幼子于襁褓之中。
老宮女曾說,先裴夫人以長子夭亡頓悟人生皆苦,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她身為母親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新生的孩兒結束在誕生之時。
陳辰被迫與裴仲琊分開,裴開項将她安置在了裴府幽靜的後院,告假數日陪伴妻子,希冀能治好她的癔症。但陳辰終究是沒能熬過裴仲琊四歲的生辰。
元壽六年,長安大雪,裴仲琊拿着臨摹兄長的字帖跑去裴府後院。他寫的字終于快和哥哥差不多了,他想讓母親看一眼。
他穿過回廊,跨過門檻,大雪淋滿頭,喘着粗氣走進母親的院子。門窗緊閉,裡頭傳出幽幽咽咽的哭聲——
“去,快去叫主君來!快去!”
“嗚嗚嗚,夫人……夫人……小公子還這麼小……”
“夫人,您終于可以和大公子團聚了……”
裴仲琊站在雪地裡,呆呆地看着房門打開,嬷嬷一臉驚訝地跑過來将他抱起:“小公子您怎麼在這兒,這大雪天的……走,嬷嬷帶你去前院……”
“阿娘……阿娘……”裴仲琊看見屋裡陳辰垂落的手,心中迷茫又害怕,他掙紮着要跳下懷抱,“阿娘……”
“夫人去找大公子了,她去和大公子團聚了……”
母親去找哥哥了,母親還是去找哥哥了。
手中的臨帖轟然掉落雪中,墨迹被雪水洇開糊成一團。他望着黑黢黢的房中慌亂匆忙的人群,想道:果然,母親還是喜歡哥哥更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