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會來送你!”惡狠狠的,我非要這麼說話不可。
他沒說話,沉默、沉默,繼而轉身要走,留下一個蕭條寂寞的背影。
“你等等!”我的嘴巴忽然不聽使喚,我分明看見他手腕上的紅痕,“你回來,我要看你的手臂。”
裴仲琊身形一頓,沒有回頭反而加快了腳步離開。
“你不許走!”我跨過窗戶追出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他“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氣,颀長的身體一下子蜷縮起來,緊緊地握着胳膊半分不能動,眉頭緊蹙,冷汗直下。
我一時無措,不知自己怎麼弄疼了他。小心翼翼上前,雙手捧起他的臉頰,擦去他眉尾的汗珠,問道:“裴開項打你了?”
裴仲琊沒有說話,月光下他蒼白的嘴唇仿若無色,一雙瞳仁淡漠卻又疲倦。我心下絞痛:“你何苦!何苦!你身子本就不好還非得遭這個罪!”
“我心甘情願的。”
“對!你就是活該!”我啐道。
裴仲琊聽見這話非但不惱,還扯着可憐兮兮的樣子笑了起來:“是啊,我就是活該。”
“你……”我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我就不該管你,就該讓你疼死!”
他低下頭來,蹭了蹭我的額頭:“那你現在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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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開項下手太重了,我從沒見過哪個父親對自己的獨子會下如此狠手。那絕對是用竹條抽打出來的痕迹,紅紫色的青斑從血痕向外擴散,一道道斑駁交錯在裴仲琊的手臂、肩膀、背脊上,像野獸撕咬抓撓,傷痛與恥辱讓他本就不愈的身體變得更加脆弱沉重。
從小到大,他一直都是我們那群孩子中最幹淨得體的人。裙裾被雨水濺濕,第二天便換了新的;冠帽不正便死活不見人;就連外出踏青,他也要在草地上鋪上三層麻布才肯坐下。有一次我實在是受不了他這個磨磨唧唧的模樣,故意将墨水倒翻在他桌上,水珠順着竹簡一路滴在他白色的直裾上。
他沒有生氣,沒有出聲,甚至連眉毛都不曾皺一下。隻是叫來書童收拾了桌子,起身朝太傅行禮後便離開了,下午又換了一身新衣裳來上課。
可也是這樣的人,頂着一身醜陋可怖的傷痕,衣着端莊得體,仿若無事般來到我的宮殿,一聲不吭,隻說要向我辭行。
可以我對裴開項的了解,他雖嚴厲,卻也不會對原配妻子留下的唯一孩子這麼狠心,所以隻有一個原因——裴仲琊惹他生氣了,而且是很大的氣。
“就因為你要去遊說五王,你父親就打了你?”我一邊替他上藥一邊抱怨,“他不是辦法很多嗎?怎麼到自己兒子身上就隻能打罵了呢?你到底跟他說了什麼害得他如此生氣?”
裴仲琊仍舊是隻字不肯透露,我從沒覺得他的嘴巴那麼難撬開。
“你悔婚了?”我試探地問出一個可能。
“我從未承認過那個婚約,所以不存在悔婚一說。”他的眼神平靜如水,“我不會跟任何人成親。在我心裡,我們已經在一起很久了。”
我笑了:“這話講得倒是好聽。陳家娘子是個好姑娘,你就這樣對人家?”
“我去前線前,會寫一封書信給她,言明一切讓她退婚。陳蘊見多識廣、通達聰慧,會選擇對她自己最好的一條路。我不該耽誤她,父親也不該再為自己的欲望傷害任何一個人。”
他的眼睛明亮又堅定,像是一束光将我内心的恐懼、猜疑與酸楚照得無所遁形。
心髒鈍痛、呼吸沉重,我垂下眼眸,自嘲一笑:“是你要聽你父親的,不是你父親聽你的。就連我都要聽你父親……你說這話,未免太過狂妄自大了。再說,你若真有這膽量和本事,當初我們也不會……”
鼻頭一酸,眼淚竟是漫上眼眶。裴仲琊神色一怔,連忙擡手要來擦。
“啪”地一聲,我将他的手掌拍開:“擦什麼擦,又沒有眼淚。我的眼淚早就哭幹了。”
裴仲琊的手停在半空,半晌才緩緩收回。二人相顧無言,月斜影移,在他臉上照出深陷的陰影,眼神靜默晦暗,似有百轉千回。
他穿好衣服,手在袖子裡摸索了半日,握着拳頭拿出一件東西——七色瑪瑙琉璃珠墜着殷紅的合歡結穗子。我一眼便認出了這是什麼,扭過頭去不看他。
“我要走了,這件東西……你能收下嗎?”
他為什麼要這麼可憐,我真是受不了他這樣!
“我……”不要不要不要!
“歸期不定,我也不知道自己最後能不能平安回來。不過一塊石頭,能有什麼意思?你就收下,權當……給我留個念想。”
我被氣笑,一把奪過穿天石穗子——是被我扔掉的那一塊,碎成了四瓣,都被他用金線嵌了起來。石頭有他掌心的溫度,在我手中卻意外的灼人。
“這樣總行了吧?”我怨聲載道,“我隻是暫時替你保管,這東西我不要。等你回來了,我再還給你。”
裴仲琊沒有說話,撐着憑幾顫顫巍巍起身。我連忙起來要扶他,被他按住:“該走了。明日還要上朝,你早些歇息。”說罷,他就要走。
“裴仲琊!”我叫住他,“……你,你還有什麼别的話要講嗎?”
他站立着,沒有回頭。我隻聽見他輕笑一聲:“願殿下得償所願,名垂青史;願大齊國祚綿長,萬世永傳。”
蟬鳴聲越來越孱弱,秋天終于在這一晚将它殺死。夜風漏進窗縫在大殿裡來來回回地吹。月光好心給我披上一層清冷的紗,眼前仿佛蒙了迷霧,面頰冰涼。我伸手一摸,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迷霧,而是我難以遏制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