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伏低做小極大地平息了他心中的怒火。裴開項向角落望去,姜旻空洞的雙眼中眼淚如同洩洪濡濕滿面。裴開項提步向他走去,姜旻忽然狂亂發作,拼了命地揮舞手中的匕首嘶吼尖叫:“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你這個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我連忙拉住裴開項的衣袖,緊緊攥在手中:“陛下驚擾過度,神思錯亂,口中皆是渾話,做不得真!不管是對伯父還是父親,您的忠心朝臣百姓皆看在眼裡,是陛下生病糊塗了。”
裴開項扭頭問我:“殿下真心如此覺得?”
我一口冷氣凝在胸中:“是……”
他輕輕一笑:“自去年先帝駕崩繼而太後薨逝,太多的流言蜚語充斥在宮廷中。說在下有不臣之心,可老臣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紀,這一生是如何對皇上,對朝廷,對百姓的,殿下雖十八,但想必也是曆曆在目。流言、猜忌最傷故人心,殿下乃陛下長姐,長姐如母,務必要好好教導陛下、正肅宮紀才是。”
“我……我明白。”
姜旻口中仍在呓語,裴開項觑了他一眼,轉身朝殿外走去,又在裴仲琊身側頓了頓。裴仲琊垂眸颔首,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
裴開項面色凝重,半晌無語,揚長而去。
溫室殿好似突然活了過來,衆人皆長長呼出一口氣。萱萱一直在外候着,見狀連忙将太醫叫進來,又把閑雜侍從統統趕到殿外訓斥告誡才回到我身邊。
身體發軟,好似瞬間被人抽去了筋骨,靈魂飄飄乎欲西去,頭暈目眩,險些栽倒。裴仲琊一把将我攬在懷裡,我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猛地推開他。相顧無言,我轉身将宋君若扶到床上,頭也不回:“李太醫先給裴禦史包紮一下吧。包紮完,裴禦史也該回去了。”
裴仲琊沒有說話,李太醫喊了他幾聲,他才聽話地把手遞給太醫查看。
姜旻和宋君若的情況都不太好。
自母親去世後,姜旻的精神就一直不好,時而哭泣時而驚惶,面對裴開項時陰晴不定,如今即便是對着我也容易發脾氣。今日許是又說了什麼開罪裴開項的話,被吓得好似靈魂出竅了一般,隻知道掉眼淚發怔,口中喃喃不知所雲。
趙太醫把脈,眉頭緊鎖,雙唇緊閉,時不時歎氣看我一眼。
我心裡一緊,輕聲問道:“陛下如何了?”
趙太醫收起脈枕,神色凝重:“殿下,借一步說話。”
我們繞到偏殿,趙太醫才開口:“陛下這病,恐不是因為鞭笞之事引起。”
我挑眉:“什麼意思?”
“臣方才聽見陛下呓語,說什麼……‘我什麼都沒看見’‘不是我殺的,我沒有殺她’諸如此類的言語。不知陛下可是去了什麼地方?看見了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趙太醫諱莫如深,“陛下年幼失恃失怙,太後薨逝後又久病纏身。裴家也……殿下,還是多多留心陛下身邊的人事物,多陪陪陛下才好。”
我暗自思忖,點點頭:“多謝趙太醫了。您是母親身邊的舊人,我與陛下都是您看着長大的,陛下的病情還請您多費點心思了。”
“下官明白。”
我們二人回到殿内,裴仲琊顯然仍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上前幾步詢問:“陛下如何了?”
我沒有理他,看了一眼已經梳洗完畢睡着的姜旻,便走到宋君若的榻邊坐下。
李太醫正将金瘡藥一點點灑在他的鞭痕上,宋君若緊咬牙關,腮幫子凸起,鬓角的青筋一鼓一鼓,臉色漲紅,□□,确實一聲痛哼都沒有。
“阿若。”我拉起他的手,“忍一忍就過去了,馬上就好了。”
“我……我沒事……姐姐……我……唔!”他将剩下的話語猛地咽回肚子,左手緊緊攥住我的手,捏得我骨節生疼。
鮮血又從傷痕裡留下來,濡濕了他身下的床單。少年健碩年輕的身軀第一次向我展現着它的脆弱與傷懷。宋君若艱難地從枕中擡起眼睛來看我,濕漉漉的眼眸中有祈求與委屈。他抓着我的手貼住他的的臉頰,滾燙的肌膚像是一團火一般灼燒着我的手背。我輕輕地摩挲着宋君若的鬓角,安慰道:“姐姐在這裡陪着你,你别害怕。一會兒就好了。”
兩位太醫都開了方子,萱萱仔仔細細看了幾遍,叫來兩個彤管使吩咐她們親自抓藥煎藥。我的起居用品被搬來了溫室殿,宋君若也叫人挪到了偏殿去。
兵荒馬亂地收拾完殘局,扭頭卻看見裴仲琊仍舊坐在角落裡,幾案上的香爐袅袅生煙,他神色平靜、緘默不語,夕陽餘晖透過窗牗照拂在他身上,仿若出世谪仙,與我們相隔萬裡,可望而不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