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平第一次覺得溫室殿離我那麼遠。
快一點,快一點!我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
宮巷陰冷潮濕的風吹開羊車的紗簾撲面而來,裴仲琊擡手替我遮擋。我一把打開他的手,怒目圓瞪:“别碰我。”
晴天一聲霹靂從溫室殿内穿出,刺耳的聲音穿牆過廊,回音重重。我四肢僵冷,面不改色地走下羊車,重整衣冠,大步朝殿内走去。
宮女宦官跪滿了整個宮殿,各個俯首發抖不敢出聲。姜旻瑟縮在床榻角落,手握匕首,面目憎恨地看着裴開項,嘴裡哭喊着,卻是半分不敢上前。
溫室殿正中央,宋君若袒胸露背跪着,額上頸上臂上青筋暴起,滿臉漲紅,冷汗涔涔而下。打龍鞭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脊背上,他卻緊咬牙關、一聲不吭。
“裴相!”我跌跌撞撞地撲過去,死死拉住裴開項的手,“裴相,豎子頑劣,還請您念在他們年幼無知的份上饒了他們。求您——”
裴開項緩緩掀起眼簾,鷹眸如劍光般寒冷。他瞥向站在我身後裴仲琊,不喜不怒,隻盯着他。
裴仲琊沒有說話,拖着步伐走近幾步行禮:“父親。”
“你何故在宮中?”裴開項完全沒有理會我,他一把掙開我的束縛,轉向裴仲琊,“裴禦史是要參誰?”
“……沒有。”
“若真要參誰,你也該來溫室殿,而不是去廣明殿叨擾長公主殿下。”裴開項的話猶如千斤巨石般壓的我們喘不過氣,“你越來越不懂規矩了。也該罰。”
“裴相!”我急忙又拉住他的胳膊。
宋君若的背上血痕交錯,鮮血淋漓,挂在腰上的衣裳都被鮮血浸濕,已經不能再打了。
“裴相,他們究竟犯了什麼錯,還請您……還請您原諒他們。”我努力平靜着聲音中的怒氣和恐懼,向他請求,“姜旻才十一歲,他隻有十一歲。”
“十一歲?”裴開項仍舊沒有收起打龍鞭,“十一歲在民間尚是小兒,可陛下是皇帝,是整個大齊的君主和未來。如果十一歲是年紀小,那還要等到陛下幾歲才能算是真正成人呢?大齊的百姓會等嗎?邊境的阿勒奴會等嗎?還是那些諸侯王會等?”
宋君若猛地吐了一口血水,瞪着雙眼自下而上地看着他:“裴相真是巧舌如簧,不知道的還以為裴相是文官出身呢。以下犯上,以臣犯君,裴相可真是冠冕堂皇,義正言辭!”
啪!
又一鞭子抽在了宋君若的背上。我吓得渾身震顫,直接撲倒在宋君若身上:“您别打了……裴相,求……求求您……”
我發不出聲,屈辱的憤恨在我心底熊熊燃燒,無數咒罵訓斥的言語沖上喉嚨,臨到嘴邊卻隻有求饒。
“求求您……别打了……”眼淚不知何時已經侵襲我的面頰,我雙膝跪地,仰面無助地望着他。
裴開項完全沒有理會我的求饒,打龍鞭再次高高揚起、重重落下。我緊緊地抱着宋君若,可鞭笞的疼痛卻沒有落到我身上。
我不可置信地睜開眼睛——裴仲琊正擋在我們面前,左手緊攥着鞭子,殷紅的鮮血正順着他的手腕、袖子滴落到地上。
他脊背挺直,目光坦然直接地看着自己的父親,語氣卻淡漠平靜:“父親息怒。裴家雖有先帝所傳打龍鞭,但此事若鬧大了,于我們裴家也不利。”
裴開項行伍出身,久經沙場,力大如牛,裴仲琊胎中不足,素來多病,鞭子雖沒有打在他身上,可他一介儒生必定難以承受。宋君若重傷在身,姜旻驚懼出竅。我四下環顧,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裴開項面前。
“無論他們犯了什麼錯,都請裴相寬恕他們。您是三朝元老,戎馬一生,勤王無數,為國為民鞠躬盡瘁。姜旻年幼無知,是以父親母親讓您教導訓誡,還請裴相看在先帝太後的份兒上,饒了姜旻這一回吧。”
裴開項冷眼盯着裴仲琊,收起鞭子,質問道:“那請問長公主可知陛下犯得什麼錯?臣今日散朝并未出宮,直奔溫室殿隻為與陛下商讨讨伐五國之事。然陛下非但毫無憂患意識,甚至咒罵臣等狼子野心,謀動幹戈于邦内,妄圖挑唆蕭牆之事。先帝賜臣打龍鞭,便是要臣正君王、清朝綱、興國邦。然陛下畢竟是君主——”他指了指面色蒼白的宋君若,“臣子要替君主受罰,乃忠義也;臣承先帝遺志,亦是忠義也。依長公主見,可有半分不妥?”
四肢發冷,胃裡痙攣,面對裴開項,沒頂的壓迫與恐懼潮水般襲來。我深吸一口氣,緩緩擡起頭仰視着他,眼角的淚卻不可遏制地流了下來:“并無不妥……”
裴開項低頭望着我,在我的臉上逡巡了半晌,移開目光:“那殿下繼續還要跪着嗎?”
裴仲琊聞言連忙要将我扶起來,我暗自使力掙開他的雙手,走近幾步來到裴開項面前,艱難地揚着嘴角,讨好他:“先帝太後已然仙逝,我們姐弟倆如今能安穩地待在宮裡,盡仰仗您的照拂。日後我也多多規勸陛下,讓他盡早成為一個明君,還請您……不要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