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回環曲折,宮苑層樓疊榭、鱗次栉比,前幾座宮室還稍微像點人能住的樣子,但是越往後走,越見斷壁頹垣、草木枯敗,間或還有幾個蓬頭垢面的年邁宮女擠在破舊的木門前争相朝我們揮手。她們露着一嘴不剩幾顆的黃牙,瘋笑着:“陛下,是陛下嗎?陛下,您終于來看臣妾了陛下……陛下,臣妾給你生了好多個孩子,陛下您來看看啊陛下……哈哈哈哈,陛下,您别走啊,我給您生了好多個,您封我做皇後吧陛下!陛下——”
枯瘦的手臂像古樹的藤蔓般從門洞裡伸出來,蜷曲黢黑的指甲像利爪拼命朝着裴仲琊勾着:“陛下,是不是身邊的這個女人迷了你的眼,陛下……陛下……”
我一把将裴仲琊拉倒身側,幾步退遠。随行的守衛沖上前狠狠地砸了幾下門,怒吼道:“死婆娘發什麼瘋!給你幾個膽子敢沖撞貴人!”
“死婆娘?你個狗崽子竟然敢罵我死婆娘!你這個狗頭彘臉的□□也敢這樣說我?我是皇帝的妃子!我是要做皇後的人!皇上臨幸過我三回,你呢?你有嗎?你怕是連皇上的面都沒見過吧哈哈哈哈哈——你看看你這個年紀,沒準……你還是我和皇上偷歡生下來的孩子呢哈哈哈哈哈……來啊,乖兒子,叫聲娘來聽聽哈哈哈哈……”
守衛氣得要開門打罵,我出聲制止:“行了,跟瘋子有什麼好計較的?帶路!”
“啊——”那老宮女又尖叫起來,她的眼睛猶如泛黃宣紙上燒出來的兩個洞,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你——你——就是你!就是你這個賤人!就是你搶走了我的皇後之位!劉既嘉!我死都不會放過你!我死都不會放過你!你個不會下蛋的母雞,嫁給陛下那麼多年都隻剩下一個女兒,女兒還要病死了哈哈哈哈!這都是你搶我後位的報應!是你對陛下不忠的報應!”
“把她舌頭給我拔下來!”胡言亂語的瘋子,早該死在這荒無人煙的掖庭裡。
守衛一腳踹開破門,扯着她枯草般的頭發丢到我面前。她就像一把細瘦的火柴,零零散散地被人遺棄在地上。
她笑着擡起眼簾,看了看我,又朝我身邊看去,瞳仁忽然一震,連忙瑟縮着後退:“你不是陛下……你不是……我認錯人了。我……裴……我……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亂說話了……”
“殿下。”守衛看着我。
“妖言惑衆,拔舌,扔出未央宮。”
守衛恭敬應聲,随意從地上找了塊草團塞進老宮女的嘴裡,衣襟一抓就往外拖去。她口中嗚咽,渾濁的眼珠在我和裴仲琊身上來回徘徊,忽然恍然大悟似的閉上了眼睛。
我自椒房殿出生,生長在未央宮中最金碧輝煌的廣明殿。我以為大齊的每一座宮殿都該和廣明殿一樣,寬闊、美麗、雕梁畫棟,仆從前呼後擁,美景美食享用不盡。
可事實并非如此,宮裡女人很多,但需要的女人卻很少。未央宮的宮室很多,但能住進去的人也很少。如今廣明殿還是我的廣明殿,但有朝一日,那掖庭也未必不是我的歸宿,那老宮女也未必不是我的将來。
就如同現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蔡姬。那曾是整個未央宮中最美麗的蝴蝶,最動聽的百靈鳥,是我對“女人”這個身份最初的印象。武陵侯于封地進貢的歌姬,一曲《武陵春》就俘獲了這個國朝最有權勢和地位的男人,從此千嬌百寵、金屋貯嬌,三千佳麗難及。
母親曾說,這巍峨重疊的未央宮,都因為蔡姬的存在而平添了幾分光彩。我曾見過她跳舞,柔軟的腰肢好似太液池旁的柳枝,翻飛的身姿像是望舒仙子飄飄然馮虛禦風,美豔不可方物。
這座宮殿一定沒有見證過比她還耀眼的女人,可她如今卻被人斷手斷腳裝在了一個小木桶裡。肉糜腐爛的氣味從我一開始進入這間屋子時,就拼命往我鼻子裡鑽,腸胃抽動,一股酸液用上喉嚨,我連忙沖了出去扶着柱子嘔吐。
裴仲琊臉色也不好看,青白青白的,眉頭緊鎖着,一手捂着胸口,一手要來扶我。
我推開他,抹去臉上的淚水和唾液,質問道:“你帶我來這兒,你不怕你父親知道?”
裴仲琊仍舊伸手将我扶到一邊,與我并肩而坐。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從袖裡拿出一塊絹帕替我擦拭嘴角:“還難受嗎?難受的話我就先回去,明日再來。或者你什麼時候能适應了,我就陪你來。”
他說的話輕聲細語,仿若戀人呢喃,他還是我那翹首以盼的未婚夫婿。我胸口一痛,心一橫,咬牙又要去打他的手。可他的眼眸沉靜如潭,深不見底,對我的抗拒熟視無睹,擦嘴角的手也毫不退縮:“别拒絕我……如今我能為你做的還有多少呢?就當是為我好,讓我留個念想吧。”
我的手僵在半空,終是垂了下來。
“你如今能違抗裴開項,不過就是仗着獨子的身份和他對你母親、你亡兄的歉疚。你還真以為能事事随自己心意,他從此就不管你了?若你真能,那當初我們也不會……”我抿唇不語,半晌又開口,“——我母親去世後,蔡姬暴斃而死是假象。是誰折磨她把她關在這裡?”
裴仲琊沉默地看着我。我皺眉:“裴開項?為何?蔡姬與你父親有什麼過節,值得他大動幹戈對付一個死了丈夫就毫無權勢的女人?”
“我不知道……父親的很多事情我都不甚清楚。就如同你,曾經的我也隻是個渴望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男人。”他說得好自然,就像這些話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該講給我聽了一樣,“溫室殿的宮女說,陛下散朝後接見父親,與父親大吵一架,而後二人便來了掖庭。所以我想,陛下失心,怕是與蔡姬脫不開幹系。”
而後二人便來了掖庭。這話說得可真是委婉,姜旻應當是被裴開項裹挾着抓到掖庭的才對。
“我去見見她。”我說道。
裴仲琊拉住我:“如果受不了,我替你進去。”
我推開他:“我可以。”
蔡姬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頭頂上是鳥窩一般雜亂的頭發,血水結塊将發絲團結在一起,白色黑色的蟲子滿頭滿臉地爬。面上血坑斑斑,是被蟲子啃噬的痕迹。我走進幾步,強忍着惡心看她。蔡姬已是進氣少出氣多,她艱難地睜開紅腫的雙眼,辨認站在她眼前的我:“劉既嘉……你沒死?不可能啊,我明明……我明明……”
我沒有再動,隻是盯着她,模仿母親的語氣:“是啊,我沒死,好好地活着呢。”
“不可能……不可能……我已經把他們給我的東西全部下進去了,這……不可能……”蔡姬臉頰抽搐,“我明明看見血流了一地,你明明已經咽氣了……這不可能……還是,還是我已經死了?是我死了嗎?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