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他聽見屋内一陣窸窸窣窣聲,笑道。
溫卓略一蹙眉,恍惚之間想起今日是他的賜意宴。
玉闌音施施然地端起桌上的杯盞,抿一口。
“放心吧,”他就像是溫卓肚子裡的蛔蟲,笑道,“卯時一刻,你醒得也趕巧,沒誤了點。”
溫卓點點頭。
其實他對于這百歲的賜意宴算不上期待,真要說起來,他對這一日唯一的盼頭大概就是……
溫卓一擡眸。
透過窄窄的門縫看見正躺在搖椅裡喝茶的玉闌音。
那人笑着迎上他的目光,“還不起床?”
随後拍了拍一側挂着的白金色華服,“快來試試衣服合不合身。”
合身自然是合身的。
溫卓平日穿寬松的玄色單袍穿慣了,乍然一換上修身的重工錦袍有些不适應。
他皺着眉用下巴碰了碰立挺的領口,“不舒服。”
玉闌音此時正垂着頭替他系着腰間挂穗。
聞言一笑,“不舒服就對了。”
這衣服從裡到外有三層,貼身的潔白裡衣,一層雲錦薄紗中衣,最外是很有份量的手工刺繡曳地長袍。
刺繡的絲線是細細的兩股,一股金線一股白線,細線繡得很密,遠看整個袍子都隐約泛着金光。胸口處金線密密地繡着祥雲和雲中龍鳳,奢華無比。
衣袍極為修身,勾勒出溫卓挺拔的體态和身形,寬肩細腰盡顯。
他束着高高的馬尾,扣着金鑲玉的發扣,風一吹還能看見發絲裡頭藏着的金绺。
好一個春風得意的少年郎。
玉闌音越看越喜歡,沒忍住湊上去親了親溫卓。
他毫不吝啬自己的贊揚,笑道:“真好看。”
溫卓搖搖頭,眉頭依舊蹙得很緊。
“不舒服。”
玉闌音沒忍住給了他個腦瓜崩。
“毛病。”他笑罵,“你這已經比我小時候穿的那成套的華服輕便多了。”
溫卓也笑了。
“那不一樣,你穿着好看。”
玉闌音對溫卓的恭維毫不感冒,隻一笑。
他看了看外頭的天色,“時間差不多了,你先行去鳳鳴峰吧,宴會要開始了。”
“那你呢?”
溫卓聽他話裡的意思不對,問道。
“我?”
玉闌音笑着拍了拍溫卓的肩膀,“我當然也是要換衣服了。隻是我遲一會兒無傷大雅,你可是今日宴會的主人,難不成也要晚到?”
溫卓從善如流地點點頭,臨走還不忘囑咐道:“那你快些。”
等他到了鳳鳴峰的時候,十方宗參加宴會之人已經到了大半。
鬥宗藥宗,認識的不認識的,三三兩兩前來同他道賀,溫卓心不在焉地一一回應。
他的視線牢牢地被前方那通天高玉闌音的神像吸引了。
直到賜意宴已經開始了,在金盆中盥洗後,他拿着三炷香,點燃插在了神像前的香爐中,這才對今日之宴席有了幾分實質感。
溫卓沒由來地有些魂不守舍。
他就這麼安靜地站在神像的腳底,盡情地仰望着他的愛人。
“一一。”
前方長階之上,一人姗姗來遲,他站得距離溫卓極遠,身形不甚清晰影影綽綽,但聲音卻帶着笑意極為清晰地傳到了發愣的溫卓耳中,“怎麼不拜?”
這聲音響起的瞬間,溫卓便恍然回了神。
方才長久焦躁不安的一顆心瞬間被安撫,歸了原位。
他來了。
溫卓睫毛撲簌一動。
他飛快地掩下眼中的情緒,垂首,朝着玉闌音雲州上仙的神像恭恭敬敬一拜。
其實拜禮之時他應念拜辭:“冠冕有加,威儀赫赫,受天之枯,受地之祚,克勤克儉,毋怠毋荒。”
但溫卓此時胸口滾燙,一陣血氣上湧,直叫他隻能心緒震蕩着心念兩遍“闌音”,再說不出别的話。
他呼吸急促地直起身,強忍着直接沖上去抱住玉闌音的沖動,克制地朝身側的秦鶴生與善玄一颔首。
不等兩人回應,便大步流星朝長階之上走去。
此時的玉闌音換上了宗門白金色的長老袍,身上零零散散挂了幾個同色的玉佩。
他久違地束起了發,一絲不苟,規規矩矩地沒留下任何發絲,帶着翡翠雕金的長老發扣,此時正笑盈盈地望着急步朝他而來的溫卓。
溫卓在玉闌音面前半臂遠處站定。
他漆黑的眼眸在玉闌音臉上近乎迷戀地停留一瞬,随後重重地垂下。
他垂首拱袖,規規矩矩地行一弟子禮,“師尊。”
玉闌音輕輕應了一聲。
長階之下,四方賓客斟滿金樽,起身,雙手舉之,平齊于胸。
按照儀式,玉闌音略一擡手,心念一動,腰間的靈埙随着他的動作幽幽的發起光。
他溫潤的手掌上隐約能看見靈力的波動,随後在溫卓額前輕輕拂過。
“一加之。”
玉闌音的聲音平和到近乎溫順,落在賓客耳中是清潤的威嚴,但落在溫卓的耳中卻宛如情人床榻之上的耳語,“祝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溫卓渾身一麻。
玉闌音稍一停頓,随後又以手指輕點溫卓眉心。
“二加之,祝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溫卓直直地盯着玉闌音經年蒼白寡淡的唇。
“三加之。”玉闌音手腕一翻,一條流光溢彩的金鑲玉額鍊出現在掌心。
他笑着将它系在了溫卓的額前,一顆澄澈的水滴狀玉石恰到好處地停在眉心,同他鋒利的眉骨極為相稱,“賜法号,‘塵釋’。”
玉闌音的手輕輕下移,最終停在溫卓胸口心髒處,引起一陣銀白色光華的靈氣飄蕩。
“祝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受天之慶,黃耇無疆。”
善玄作為儀式的贊者,從一開始便站在玉闌音身後不遠處,确認溫卓的額飾佩戴好,他轉頭朝下方呵道:“禮成!”
随後率先将樽中酒飲盡。
“祝塵釋仙尊,受天之慶,黃耇無疆!”
台下四方賓客誦祝詞,舉杯,一飲而盡杯中酒。
玉闌音将停留在遠方的目光收回,緩緩重新落回溫卓的身上。
“百歲快樂。”他笑道。
仿佛被這目光灼燒了一般,溫卓近乎慌亂地别開了眼。
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他平複了自己急迫的心跳,做賊似地伸手捏了捏玉闌音溫熱的掌心。
台下宴席自此開始。
作為這場宴會的主人,溫卓十分講禮數地挨桌敬酒。
直至酒過三巡,台下衆人頗有酒酣胸膽尚開張之态,劃拳取樂聲、嬉笑怒罵聲不絕入耳。
而就在這時。
鳳鳴峰上衆人之中,忽然憑空出現般的多了一人的身影。
來人笑意盈盈,身着一襲紅袍,胸襟大敞,烏黑的及腰長發松松散散地編成辮子垂在身後,無故顯得詭媚又色氣。
他在一衆白金色的人群之中,如同上好金絲縷緞之上的血點,紮眼極了。
嬉鬧之中,不知是誰聲色嚴厲地呵了一聲:“達奚恩山?”
這名字在十方宗内已經成了足以草木皆兵的禁語。
聞言,衆人的嬉笑瞬息之間戛然而止,無數道兇戾的目光齊齊望向這人群中的一抹血色。
“達奚恩山!”
在無數的怒目圓睜之下,達奚恩山卻顯得如此得怡然自得。
他四平八穩地笑着,略一颔首,算是同這些老熟人們打過了招呼。
“十方宗果然一如從前,設宴鋪這麼大的陣仗,都傳到我這遠在須彌之地的閑散人員耳朵裡了。隻是今日尊主的大好日子,恩山卻沒能收到邀約,真是叫恩山……”
達奚恩山笑着,望向台上之人的一雙眼睛銳利得如同蓄力時的鷹隼,又帶着三五分挑釁,“……好生傷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