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溫卓身上套着隐身術,動作也放得很輕,但玉闌音桌上煤油燈的火苗還是被他帶起的風吹得輕微的晃動。
年幼的玉闌音被這寫字的手一頓。
他看了一會兒燈芯處爆破的火苗,然後起身重新掩了掩窗戶。
溫卓這才微微地松了口氣。
他看小小的玉闌音看得心裡喜歡得緊,看又看不夠,索性直接坐在了書桌旁擺着的另外的椅子上,倚在牆上,就安安靜靜地看着玉闌音寫字。
這時候的玉闌音大約隻有七八歲,長得有幾分像玉召秋,隐約能瞧出來日後的影子。
眼睛大大的,在燈下亮得像是發着光,睫毛又卷又翹,小嘴因為用功寫字不自覺地抿着,精雕玉琢的——怎麼看怎麼可愛。
君生我未生。
可如今他居然有機會能參與他平生唯一的愛人的童年,何其有幸。
甚至連溫卓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從進了屋,他的臉上便始終挂着一抹若隐若無的笑意,比他過去一百年裡笑得都要多。
他湊上前去看玉闌音正在寫的那張宣紙。
從上到下細細一看,溫卓嘴角的笑容又是不自覺地擴大了。
誰能想,今後那寫起字來鸾漂鳳泊龍飛鳳舞的玉闌音如今卻是連字都認不全呢。
小小的玉闌音下筆頗為稚嫩,練的是最為方正的小楷體,一筆一劃地慢慢寫,看着好不喜人。
遇到不認識的難寫的字,他一橫一捺照抄過來,結果寫得和口鍋似的老大一個,估摸是自己也看得心煩,就又把這字塗得黑黑的。
一張宣紙寫下來,字沒練幾個,全在這兒塗泥點兒了,碩大的黑煤球目不暇接。
他真的好可愛。
溫卓心裡發癢,數不盡的愛意與餍足傾瀉而來,讓他一時不知如何發洩是好。
想上前親親他濕潤的眼睛,想親親他緊繃的手指。
想抱抱他。
可是其實是什麼都不能做的。
溫卓心癢難耐地四處踱步,待那胡作非為的歹念消失殆盡了,他才長舒一口氣重新坐回了他的硬闆凳上。
終于,看着玉闌音收了筆,洗幹淨了硯台,洗完臉洗完手,換好了衣服回了屋上了床,蓋好了被子閉上了眼,亦步亦趨小狗似的溫卓才算是舍得把目光從玉闌音身上挪開。
他耐心地等到屋裡美貌的夫人也終于停下了手裡的女紅,回了屋後,才做賊似地偷偷潛進了書房。
溫卓顯出了原身,偷偷摸摸地點上了煤油燈,勤勤懇懇伏案一整宿,天明臨走時還不忘替玉闌音給煤油燈添了新油。
玉闌音的生活極為枯燥和單調,同他母親的關系也是極為相敬如賓。
清晨起床問安之後,大概一整日,兩人之間都不會再有别的交流。
上午,玉闌音照例給門口樹上的一對兒夜莺的巢裡撒些新鮮的米粟,随後提着他屋裡的木劍去院子裡練劍。
記憶裡的玉闌音好像從來都是遊刃有餘的,千變萬化的招式均是禦氣而動,手上從來沒有過任何武器,無論是劍還是法器。
如此說來,這倒還是溫卓第一次見玉闌音用劍。
那木劍有玉闌音大半身量那麼高,但是出乎意料的,在年幼的玉闌音手中卻并不顯得笨重。
他照着手邊的劍譜,練着幾個常見的套式。
大概是同劍的相性極好,他腳下輕盈,動作舒展無比,劍式不兇猛反而是動靜相宜,柔韌又靈動,輕柔卻不失力度。
看着玉闌音熟練地挽了一個收勢的劍花,站在一旁樹下地溫卓心下不由地一笑,仗着玉闌音聽不見,默默地鼓掌稱贊:“真棒。”
玉闌音擦了擦臉上和手上的汗,站在原地歇了好一會兒。
許久,他揉了揉練得通紅的鼻子和臉蛋,提着木劍重新回了屋。
在自己的屋内用過午飯,玉闌音躺在榻上并未小憩,卻是把自己書桌底下墊桌腳的醫書和藥經拿出來,一頁一頁讀得如癡如醉。
溫卓在一旁守着,看得越發心疼。
他虛虛地伸出手,摸了摸玉闌音柔軟的發頂。
幹嘛這麼用功呢,明明你也就還是個小孩子。
可是玉闌音聽不見他的心語,往被子裡溜了溜,歪歪頭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讀。
下午,玉闌音背着小藥簍子往後山上去采草藥。
溫卓對于枯燥的醫藥知識完全不感興趣。
和小時候一樣,在不遠處找了塊石頭坐下,托着腮看着忙碌的玉闌音發呆。
但是到底這隻是幼年版玉闌音,還不是那個讓人放心的太嵇真人。
就在溫卓稍一不注意的空檔,小小的玉闌音膽子大得很,下嘴嘗了一株什麼不知名的草,直接兩眼一翻腿一蹬,暈過去了。
這可把一邊的溫卓吓了個半死,忙不失疊地一個箭步竄了上來。
俗話說,毒物半徑三米之内必有解藥。
又俗話說,萬事靠自己。
溫卓死馬當活馬醫,連忙拿起滾到一旁的醫書硬着頭皮開始看,方圓一裡仔仔細細地一株一株摸過去。
這一來二去,功夫不負有心人,居然還真給他找着了解毒草。
他一頭冷汗地把那株黃澄澄的草囫囵着往玉闌音嘴裡塞。
稀裡糊塗地在心裡臨陣磨槍地拜了好幾家神,玉闌音好歹是眼睛顫了顫,回來了一條命。
悠悠轉醒地玉闌音臉色有些青白,他呆愣愣地直起身,又懵懵地揉了揉眼睛,頭發亂糟糟地翹着,差點沒把重新隐去了身形退到了一旁的溫卓可愛死。
等到徹底回了神,玉闌音這才想起什麼似的,“哦”了一聲,掏出了一支細細短短的炭筆,往醫書那草藥邊上上加了一行小字,“有毒,不能吃”。
然後他頓了頓,似乎是砸吧了砸吧嘴,又把一旁的一株黃色的枯了似的小草勾畫了過來,标注,“解藥”。
夜裡,玉闌音愣愣地站在書桌前,對着桌上的那一沓字帖出神。
溫卓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托着腮笑着看着他。
玉闌音對于這憑空出現的字帖應該是很疑惑的。
他十分謹慎地翻了翻,見其中也沒有什麼鬼怪飄出來,這才緩緩放下了心。
溫卓的字是從小臨摹着玉闌音的字學的,兩人的字本就有七八分像。這一摞字帖上的字是筆觸十分清晰又淩厲的小行楷,交給如今的玉闌音練正合适。
他看着小小的玉闌音闆着張臉,悶聲臨摹他的字,忽然有些想要發笑。
玉闌音一日的生活就是如此地枯燥又平靜,日複一日。
而且十分意外地,這次夢中的幻境似乎和普通的幻境不同,它的時間并沒有跳躍,因此溫卓切切實實是在一日不落地陪着小小的玉闌音長大。
溫卓對于能有機會陪着玉闌音一天一天長大這件事感到十分榮幸卻惶恐。
但在這小孩又一次差點嘗毒草給自己嘗死之後,他忽然便升起了一種濃重的危機感。
他實在是覺得,如果自己不盯着點,這不知死活的小屁孩能不能順利活着長大都難說。
于是他頂着惡心,日日夜夜地棒讀醫術和藥經,争取強大自己,萬一玉闌音哪天又口吐白沫了他還能救上一救。
不然他這入夢一趟,人不光沒救出來,還小小年紀直接翹辮子駕鶴西去了,這和誰說理去?
不過,這一日早晨,玉闌音在院子裡練劍的時候。
煙霞——就是玉闌音的母親——難得地打扮了自己一番。
煙霞十分年輕,也不過是二十幾歲的年紀,面容姣好,甚至稱得上是極為美豔,用心收拾了自己更是堪稱一句國色天香。
她應該是心情很好,難得地站在院子裡柳樹下看着玉闌音舞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