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色陰沉得不像話。
誰都知道她嘴裡的“什麼東西”是什麼意思。
從小到大,無數人問過他這個問題,或用冷水,或用棍棒。
那些令人做嘔的回憶深夜裡一遍又一遍逼問自己,可悲哀的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眼前少女似乎幻化成了許多人的影子,喬陌烏黑的眼眸再一次直直盯着她:“我要殺了你。”
他面色蒼白,唯有嘴唇嫣紅,眼睛一動不動地望着鐘郁:
“等我學會了那些強大的東西,我會——”
“你會殺了我。”鐘郁搶先替他說了,這話她聽得耳朵都要長繭了。
她收起草鞭,俯身用鞭柄輕敲了敲他的臉。
“那些強大的東西你可以慢慢學,你現在急需的是像我現在這樣——”
少女的面孔漸漸貼近,喬陌想要避開,卻動彈不得。
他死死攥緊五指,卻隻能看着自己的臉在她清亮的瞳孔中漸漸放大。
“我能殺你,卻救了你。”鐘郁一把将他從地上薅起來重新扔到背上:
“這叫作慈悲,你懂嗎!”
又是一陣靜默。
鐘郁等着他怼回來,甚至對她動手,但遲遲沒有聽見。
他明明能動,卻沒有任何動靜,身上比之前任何時候還要冷。
寒風裡的肅殺似乎比之前所有時刻都濃烈,腳步聲也顯得凄清,還有點莫名的悲哀。
靈識望着鐘郁身後,怯怯地鑽出來:“仙君,他的臉色好難看,怎麼比剛才快死的時候還難看…..”
鐘郁也奇怪,但她懶得管,反手就将身後人甩在驿站的凳子上:“到了,快滾下去。”
這人間疾苦她是受夠了。
喬陌坐在驿站的長凳上,一雙眼冷冷地窺着她。
鐘郁和他對視,莫名打了個哆嗦,然後更加生氣地決定叫這目光消失。
“店家!”她跟前來招呼的驿站老闆道:“麻煩來一碗八寶大棗茶。”
她接過茶碗,怕喬陌再出言諷刺什麼,鐘郁立即擡手朝他比了個“噓”的手勢。
雖然他好像也并沒有張嘴的意思,八寶大棗茶還是“嘩啦”一聲全潑到了他那張清隽的臉上。
鐘郁開始倒數“五…..四….三”,少年漠然的神情還沒來得及染上顔色,她還沒有數到一。
“咚”!
不出意外,喬陌閉眼倒在了凳子上。
“屁話真多。”醉着吧你。
鐘郁松了口氣,世界可算安靜了。
店家才從震驚中緩過來,結結巴巴道:“小姐那個….用馬車送公子回客棧行嗎,馬車穩當,公子坐着不颠……”
鐘郁望着癱倒的少年,笑了一下:“不必”。
少女眉眼彎彎:“普通闆車就行,颠點好啊。”
癫公配颠車,絕配,天仙配!
*
出了白日裡那樣的事,自沒人再敢繼續住在客棧,鐘郁留了一大袋銀子在櫃台,連老闆和夥計都被吓走了。
整個樓層都很安靜,襯得床上少年臉色更加蒼白。
“他很虛弱。”通靈珠裡傳來藏淵的聲音。
他不明白為何會這樣,他翻遍古籍,也知道煞石不會控制人吸血,而它選擇的宿主更該強悍到刀槍不入。
鐘郁沒吭聲,她低頭望着無聲無息的人,絲絲縷縷的靈力正從手腕抽出,沒入少年的鎖骨。
喬陌被反噬得很重,她在用靈力給他續命。
但誰都知道,這一切并不正常。
就像喬陌想知道她是誰,鐘郁也必須搞明白,眼前和自己共處多日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靈力撐不了多久的。”
通靈珠映出藏淵愁眉苦臉的樣子,他搖搖頭:
“他體内的東西哪裡看得上畜生的血,如果今日不滿足它,恐怕煞星會一直被反噬到肉身死去,然後…..”
後面的話他不敢說下去,誰也不知,煞星身死的後果是什麼,是一死百了,還是引發三界災殃?
藏淵痛苦地道:“要不師妹試試,直接把他殺了….?”
總歸也沒有别的好辦法:“煞石雖強悍,但畢竟尚未成型,就算被反噬報複,以師妹你的能力,也未必就不能一戰。”
大不了還有漫天的神佛幫忙,總不能為了讓一個煞星活下去,犧牲無辜凡人供他吸血續命。
鐘郁愣了一下,手腕抽出的靈力停下來,開始思索藏淵的提議。
殺了他嗎?好像确實省事,藏淵說的有道理。
雖然殘忍,但這世間沒人有資格,要求别人為自己犧牲。
她低頭看榻上躺着的人。
他眉眼安靜,面色如玉,長睫在面上印出兩個小扇子形狀的陰影。
沒了平日裡的冷漠戾氣,不會有人将這個漂亮的少年和晦氣的煞星聯想到一起。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生來高貴,卻活如草芥,他看似孱弱,卻又不擇手段想要壯大自己。明明比誰都痛恨這個世界,卻偏偏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
一切相悖的事物在他身上矛盾地交織,又以一種殘忍的方式自洽成立。
鐘郁望着他,良久,笑了一下,擡起手臂。
她自己也覺得苦惱。早知如此,方才就不吓唬他了。
藏淵看出來她要做什麼,急切道:“鐘郁師妹!”
鐘郁安慰他說沒關系,也隻有如此她才能知道,這些年主宰喬陌悲慘命運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模樣。
藏淵不忍心再看,通靈珠暗淡下來。
鐘郁深吸口氣,用浮屠劃破膩白的脖頸,金色的光芒瞬間漫溢在空氣中。
一滴神血,是她數十年的修為。而脖頸皮膚下的脈絡,正是她靈力最充沛的地方。
赤華仙君的精元,是天地多少妖魔付出生命也不可得的東西。
她委身下傾,把傷口湊到喬陌嘴邊。
喬陌生得很高,為了維持住那個姿勢,她幾乎趴在他身上。
他體内的東西感應到什麼,少年薄唇立即湊過來,貼上她的肌膚,冰涼柔軟。
金色的靈力混着血液的味道叫他興奮不已,他明明沒有醒,卻下意識地吞咽吮吸。
鐘郁本能想要掙紮,下一秒便被他環住腰肢。
脖間被他唇舌舔舐的地方,酥麻如心悸。
明明是殘忍的剝奪,卻好似瘋狂的擁抱和親吻,他在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品嘗她的身體和生命。
兩種不同的液體徹底交融後,神識終于接通。
金色和藍色的光芒相融,鐘郁身體一顫,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藏淵不知何時又打開了通靈,他被鐘郁的反應吓住,焦急道:“怎麼了師妹,你在他體内看到什麼了!”
“…..沒什麼。”
鐘郁緩緩坐直,想起剛才的那個東西,盡量叫自己看起來平靜。
“我不小心摸到了不該摸的,吓了一跳。”
“……”藏淵神色尴尬,半信半疑地熄滅通靈。
屋内隻剩下兩人。
鐘郁努力壓住自己狂跳的心髒,連傷口都忘了處理。
準确說,她是看見了不應該出現在喬陌身體的東西。
方才,她本想用靈力淨化控制人吸血的煞石,可意外地根本無從下手。
她快要懷疑自己的時候,才去窺探他的識海,想看看那東西如何運作。
可意外的,根本沒有什麼煞石,原來這些年,也并非煞石在作惡吸血。
鐘郁看見,藏在喬陌體内的那個東西,通體幽藍,灼灼而動,不似醜陋的煞石,更像一顆寶石,發出妖異美麗的光。
那是一顆龍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