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看着荒謬,卻意外地說得通了。
煞星不會滋生啖血食肉的渴望,但轉世的蛟龍可以。
蛟龍嘛,化神前本就是妖獸,不嗜血吃肉那還吃什麼。
可是,九重天分明有森嚴的律法和規定。
和煞星這樣的邪物不同,世間未曾作惡的妖物精怪,神仙不可輕易殺之,更不能以任何借口化解其丹髓。
就算作惡要殺,也要先請示主管生死審判的長老們。
衆生平等,濫殺無辜者受雷劫。若是已經受過雷劫的神仙,直接奪取精元,灰飛煙滅。
也就是說,如果躺着的少年并非煞星,那她踏入的,便是一個死局。
鐘郁倒吸一口涼氣,一定是哪裡弄錯了,她無論如何也不該懷疑師尊。
當初師尊喚醒沉睡百年的自己,正逢絕情丹發作,她懵懵懂懂,很多事都不記得,師尊說人間有煞星,她想也不想便跳下九重天。
自她從仙草化出人形有意識以來,一直是師尊教她修行,授她道理,還幫自己化解靈妍這種同門矛盾。面若觀音般美麗,強大又慈悲。
沒有師尊,百年前她恐怕會在人間那場鬧劇裡挫骨揚灰。
她很懊惱,自己怎麼能為了一個邪物懷疑師尊,師尊不可能诓騙她。等她閉關出來去問清楚,一切就都明了了。
想到這兒,鐘郁氣惱地看床上的人一眼,邪物果然擅長擾亂人心!
吸她的血也就算了,還妄圖動搖她道心穩固,看他醒了自己怎麼收拾他!
她剛擦幹淨喬陌唇邊血迹,窗外卻不知何處傳來幾聲巨響。
“怦!”
黑暗的夜空竟一刹亮如白晝。
“怦怦怦怦!”
城北山中的哪個位置,接連爆炸了一串巨大的煙花,直沖天際,絢爛異常。
随着煙花綻放漫出的,是鋪天蓋地的邪氣。
浮屠受到感應,在袖中嗡鳴震動,周身的血液都在濃厚的邪氣中灼灼滾動起來。
鐘郁眯眼去看,那是青鸾殿的方向。
她不再猶豫,緊握變大的浮屠,從窗口飛身而去。
萬澤,青鸾道長。
那個僞裝了多年的假神,終于還是坐不住了。
*
夜色很安靜,完全看不出煙花爆炸的痕迹。
鐘郁隻身走進去,昔日香火旺盛的青鸾殿居然空無一人。
“萬長老。”
她叫了一聲,剛走到主殿門口,眼前金光大盛,一陣巨大的吸力将她整個人連帶浮屠吸了進去。
“怦!”
鐘郁跌坐地闆上暗紅蓮紋的磚石上,心中一驚。
擡眼,入目是一片金燦燦的富麗堂皇。
倒像是另一個地方。
赤華,顧名思義,是紅色的花。
百年前就連街邊小童都知道,仙君很喜歡紅色,愛穿绯紅的衣衫,還經常在高處舞刀醉酒,背景是赤紅的霞。
因為那個耀眼的女仙君,連普通的紅蓮都被賦予不凡的意義。信徒們在磚石上繪制紅色的蓮,希望仙君有朝一日降臨此地,步步生花。
鐘郁站起來,踩在紅色的磚石上,一片香火缭繞中,看見那尊巨大的像。
依照仙君瞳孔的顔色,神女被塑造成灼灼的金身,左手執刀,右手捏訣,額間是一點鮮紅朱砂。
曾遍布廟宇的“女君執刀天像”,足足數丈高,正如她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不可估量。
恍惚中傳來一聲鐘磬,香霧缭繞,依稀有香客熱鬧遊走。
人間盛傳她的名字,王公貴族,街邊乞丐,無一不是她的信衆。家家供設她的神壇,感謝仙君護佑人間。
“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前塵忘不了。”
空曠殿宇内忽然響起一聲蒼老低沉的歎息,氤氲的畫面漸漸熄滅。
鐘郁将浮屠橫在身前:“是誰?”
“是誰?”那聲音重複一遍,接着是一串桀桀長笑。
“怎麼,故地重遊,難道不該倍感親切?”
那人長歎一聲,似乎在搖頭惋惜:
“這裡曾經,供奉的可是赤華仙君你啊。”
鐘郁掃視四周,空無一人。金燦燦的虛空裡,唯有蒼老可怖的笑聲在殿内回蕩。
陌生又熟悉,詭異而蒼涼。
她緩緩笑道:
“那又如何,無論從前怎樣,如今住在這裡的,不都是你嗎?”
鐘郁擡頭望向那片虛空:“萬長老,事已至此,何必又躲在後面裝神弄鬼呢?”
其實本不勞誰提醒。
她進來的第一眼便知道,當今世上,早就沒人信奉自己,人間斷不會有這樣的地方。
而這裡,不過是專門布置的逼真蜃境,想要将她困在其中。
殿外依稀是呼呼風聲,裡面金色的香火不動,鐘郁置身熟悉的舊景,又仿若置身很久遠的從前。
“裝神弄鬼?”那聲音反問一聲。
他啧啧歎道:“赤華,你的過去,我可全都知道。”
“你曾經多麼風光,可是如今,啧,你看看你自己….當今世上誰還記得起你的恩德?”
“是沒人記得我了。”
鐘郁挑眉笑笑:“可是也再沒有人罵我沒人想要我死了,不是挺好嗎。”
“呵,不用故作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低沉的嗓音忽而變得尖銳刺耳無比。
“豁出去半條命,反倒信徒散盡,刀也斷了,落個喪家敗犬的模樣,實在可笑。”
滴答——
周圍浮動着微蕩的水波聲,那是她原本平靜的識海。
而隻要識海波動,就有機會鑽進去将她撕裂。
蜃境中似乎蟄伏無數幻妖,它們以人的痛苦悔恨為食,窺探着她,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