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郁回眸看他的時候,發現他正在失神。
少年目光落在她身上,可她總有一種錯覺,他似乎透過自己,在看一些别的東西。
當然,如今這副軀體也并非是自己的,又或許正是原主的身體,才叫他想起了别的什麼事或什麼人。
但這些總歸和自己無關,鐘郁明白,依照人間的規矩,想要真正給兇手定罪,她必須去找一趟徐知府。如果她分析沒錯,執人之淚應該就藏于萬澤的體内。
而喬陌自然沒有必要和她同去。
畢竟誰也知道,捉拿真兇匡扶正義這種事,絕不是一個煞星會感興趣的。若強讓他跟着去做厭惡的事情,鐘郁自己也覺膈應。
依照喬陌以往的性子,鐘郁覺得他肯定會轉身就走。
可意外地,在她說出那句話後,看見他神色中閃過一晌怔忪,并沒有如她所想那樣面無表情地離開。
喬陌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她,狹長眼眸劃過一絲她看不懂的愠怒。
鐘郁被這目光盯着,莫名有些發寒。甚至有一瞬間在想,自己是不是誤會了他什麼。
少女咳嗽一聲,幾分尴尬地試探:“那個….天色挺晚了,你是不是…..”
喬陌沒有應。
他的目光像是要将她釘在眼裡。
良久,他問:“我為何要走?”
鐘郁蹙眉,自己也隻是不想強迫他做不願意的事,這人現在表情又是怎麼個意思。但總歸她也沒什麼心情探究他的想法,見他不動,更添幾分不耐:
“那不然呢?逝者死得大快人心,不是你自己說的麼?現在我要去為逝者找兇手了,你難道還想和我一起?”
總不能是短短一下午的時間,他忽然一改本性決定當個好人。
喬陌沒有吭聲,黑眸一動不動地盯着她。少女目光不及的地方,他身後那隻手裡的藥瓶,愈發被他握得發緊。
他不知該慶幸還是懊惱,自己竟一瞬間便讀懂了她目光裡的所有東西。
野草般地偷生十幾年,讓他輕易便看穿她心中的那些欲言又止。那些熟悉的戒備和防避,也許本就和其他人并無二緻。
也是。
少年眼中透出幾分冰冷的諷刺。
世人都覺得他是邪惡的怪物,本也不該有人例外。
他什麼時候竟忘記了,兩人原本便隔着天塹,明明她防備厭惡自己還來不及。
荒謬的是他自己,竟下意識懷揣了些什麼可笑的期待。
少女指尖還在淌血,他漠然地望了良久,終于嗤得一聲笑出來。
“鐘小姐開什麼玩笑,我怎麼會對這樣的事感興趣?”
也許那紅衣女子說得沒錯,他本性惡劣。左右兩人是要分道揚镳的,鐘小姐怎又能真的容忍一個邪物來擔她未婚夫的虛名。
少年彎彎唇角·:“我隻是覺得,被鳥啄至死,實在是太便宜的死法。”
“在下當然不會有什麼好笑的慈悲心,負我之人,自要親手一刀刀、剮盡皮肉刓心截舌才解恨。”
他語氣森然,眼角帶笑。
濃豔五官在微光下更顯得蒼白、旖麗。
似乎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正逐漸脫控,沿着周身經絡而上,在他瞳孔中暈開,血液中暴漲。
他深吸口氣壓制這股沖動,雙眸卻漸漸泛上血紅,但總歸,這些她也不會在意。
直到看見她眉間那股熟悉的厭惡,少年面上才浮現一絲快意,可無法控制的是,瞳孔血紅正愈加濃烈。
卻在此時,鐘郁才注意到他手中的瓷瓶:“那是什麼?”
“能是什麼?”喬陌一笑,輕而易舉将瓷瓶在手中捏得粉碎。
“我這樣的惡人,當然拿的隻是毒藥——”
“鐘小姐若不想被毒死,可記得要離我遠點。”
太陽終于在黃昏收盡天光的最後一絲餘晖。
街邊賣藥的小販等了好久,才敢壯着膽子到那兩位貴人站過的地方,查看地上那灘碎渣。
小販撓撓頭,很不理解。
要不是那黑衣少年的氣質太過陰鸷,剛才他非得追上去理論兩句,我藥鋪百年清譽,賣得才不是什麼毒藥!
那少年來時,明明沉着臉,親口問他買止血止疼的藥。結果和少女拌幾句嘴,轉頭又手勁兒大得出奇給親手捏碎,還污蔑他藥的品質。
他心疼地撥弄地上藥粉,下次再見,無論如何要批評幾句。朝天上翻了個白眼,卻恍然間看到什麼,面色徒然大變。
“ 血….血玉蝶…..!”
小販驚得癱倒在地,顫抖望着從四面八方飛出來的赤色紅蝶。
他家時代為醫,知道血玉蝶為極陰之物,若非嗅到暴漲的災邪之氣它們不會傾巢而出。
可街上認識到它們的人并不多,更沒人注意到空氣中越來越濃烈的血腥氣,幾行渡鴉擦月光飛過,所有的征兆都在表明,今夜或有異物降生。
血玉蝶在空中彙聚,飛走,前頭似乎是一個客棧。
小販驚叫一聲,撒了滿地的藥瓶沒管,飛也似的朝反方向逃竄。
*
客棧一樓,形形色色的客人們在吹牛飲酒。
這桌坐着祖孫倆,小厮端着飯菜,在給他們添水。
小童正往嘴裡扒飯,注意到窗邊有什麼飛過,他好奇地指着外面問:“爺爺,那是什麼?”
老人擡頭看了眼,卻面色一變,趕緊捂住小童的眼睛:“别問那麼多,吃完了快回家!”
小童被擋住大半視線,隻得茫然地點點頭,爺爺指縫露出的天空,雲朵像流動的墨,正把夜空染成詭異的紅。
吃到一半,卻忽然來了個醉漢,沒來由地“哐當”一聲,信手将飯菜打翻。
老人詫異擡頭,卻被醉漢一把薅住領子:“老不死帶着小不死的滾遠點兒!别耽誤老子在這兒睡覺!”
是蕪城有名的惡霸又來欺負人了,所有人心中一緊。
見爺爺被欺負,小童吓得哇哇大哭,老人動彈不得,隻能眼神求助地望向周圍,衆人卻趕緊默契地低下頭。
惡霸一臉橫肉膘肥體壯,哪有人敢見義勇為,都安靜地垂頭扒飯,唯恐被兇神惡煞的醉漢盯上。
事不關己高高挂起,這本是大多人的心态,老人一身枯槁,望着撒了滿地的飯菜,擡頭見醉漢兇狠神情,嘴唇動了動,終沒說什麼。
他領着孩子走到門邊時,卻莫名擡頭看了眼天,又緩緩回頭,朝醉漢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
老人歎了口氣:“天生異相,年輕人,作惡多端,卻要當心惡人更被惡人收。”
“今夜,要小心呐。”
醉漢早喝得神智不清,哪聽得見他說什麼,朝老人離開的方向狠狠呸了一口,便倒在桌上呼噜震天。
惡霸終于睡過去,所有人才深深松了口氣,小厮趕緊上來收拾殘局,卻又忍不住心犯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