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山間丘陵,奔流河水漸漸息了氣焰,慢條斯理地蜿蜒穿行在深淺不一的草坡間,好似細銳銀線将拼接而成的百家衣鋸開。有荒草萋萋,泛黃幹枯,亦有耕種過的廢棄農田,蒼綠近黛墨,每一步沾着潮濕的淤泥,都仿佛踏上了前人的足迹。
水花四濺,篝火燃燃,柴屑噼啪作響間,婉顔已用削尖的木棍叉中了一條鯉魚。
“你看!我今天發揮得真好,咱們又多了一條魚可以吃!”她興緻勃勃朝宇文邕揚起木棍,笑容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明麗。
“此番若不單獨與你出行,我還真要錯過你如此出色的捕魚功夫了。”他擡頭注視她,微微一笑,手中處理河蝦的利落動作卻絲毫未停,“水裡寒涼,你快些坐過來烤火。”
“來了來了!”婉顔三兩步跑過去挨着宇文邕坐下,将還帶着水珠的雙腳伸到火焰邊緣,又把腦袋湊到他肩旁,“哎,你蝦線越挑越熟練了嘛。”
“還是你教得好。”他語氣輕快,“也不算很快,但必定能讓你一炷香的時間内吃上。”
“你就别跟我謙虛了,你沒發現自己很适合挑蝦線嗎?”
“是麼……”他投來探尋的目光。
“因為你沉得住氣,做事很專注。”她連連點頭,“我之前去朋友家玩,一起備菜做飯,挑蝦線挑了好久,那時我們就開玩笑說,要麼不找男人,要找就找能耐得住性子挑好蝦線的男人。”
“那我……算是?”
他的語氣帶着些期許和謹慎,不禁惹婉顔噗嗤一笑,當即大咧咧道:“當然算!我敢說被我這麼一教,你絕對是古往今來最會挑蝦線的皇帝。”
聞言,宇文邕哭笑不得,微微垂下眼睫,卻是借着篝火,被婉顔瞧出了他臉頰微泛紅暈。
“那我把蝦串起來烤,這魚交給你處理,我不喜歡碰内髒。”她看了看手中的魚,歎息一聲,“可惜啊,你要是去我家鄉江陵,能吃到特别嫩的清江魚,黃河鯉魚還是稍稍遜色了些。”
宇文邕接過鯉魚,拿起石片開始刮鱗片:“下次倒真可以去江陵轉轉,那裡離楊堅治理許久的随州近,也臨着陳國,有必要一去……不過,恐怕得等到滅齊之後。”
“……”她似是想起什麼,神色黯然一瞬,兀自喃喃道,“隻能等滅齊之後嗎……”
他有些沒聽清:“什麼?”
“——沒什麼啦,我就是有點可惜這次不能和你去江陵,我也想看看一千多年前的江陵是什麼模樣呢!”她迅速将落寞壓到眼底,彎起眉毛。
“無妨,我們來日方長。等天下太平,四處皆是樂土,何愁你我不能同遊?”
宇文邕爽朗揚唇,擡眸望向連綿群丘之巅,那裡山岚翻滾,暮色正四合。
聞言,婉顔卻并未接話,而是靜靜凝視他片刻。她翕張嘴唇,欲說還休,最終還是克制地斂去了那些憐憫與不舍,趁他覺察前伸手指向他正使用的石片:“說起來……我打的石片好用吧?”
“當然。”他迅速笑應道,似未在意方才的沉默,“這萬年以前的人用的石頭,竟不遜色于如今的刀刃,我越來越真切感受到,為何你會對過去的人和事有莫大興趣。”
“還有剛剛撈蝦的漁網和墜子,其實也是我憑着對新石器時代的記憶做的……哦,新石器時代離現在最少都有三千多年。”提起所學,婉顔滔滔不絕,“因為那時離現在太遠了,我之前都沒怎麼跟你提過,現在閑着也是閑着,不如跟你講講。那時,比起萬年以前,人們逐漸精進了做石器的技術,挨家挨戶幾乎都能做陶器用來儲存食物或酒水,不同動物和植物也慢慢被馴化,這些都促成了後來城址和國家的出現……”
烤魚和烤蝦的原香混合着木頭的清冽在空中盤旋,被灼出些許油光的焦黃魚皮令人食指大動,而飽滿的蝦肉更是在殼内悄然炸開。他們就這樣圍着篝火談天說地,從新石器的文明曙光,到秦漢的國家一統,從趕路時在山野間發現的不知名野花,到偶然碰見的與宇文邕對弈多局的民間高手……談起前幾日在街上幫老婆婆找無良商販要回錢财的經曆,二人都開懷大笑起來,笑聲回蕩在山谷裡,一直持續到夜色濃重時分。
……
又過了幾日,婉顔和宇文邕終于抵達同州。此地乃抵禦東魏北齊進攻的軍事重地,有黃、洛、渭三河交彙,又接蒲、華二州,可稱關中平原的門戶,宇文泰和宇文護的據守,令其成為了西魏北周政權發家之地。宇文邕即位以來,時常巡視同州,一來可鞏固統治,二來也為檢閱軍備。
“雖然感覺同州風物和長安沒有很大不同,但一想到你出生在這裡,還是多了幾分親切。”
觀過軍事演習後,二人推辭了将領的宴席邀請,選擇在街巷間漫步。婉顔左顧右盼着,不由得想象宇文邕兒時的模樣。
或許他曾經與兄弟跑過這個街角,一不小心被石磚絆倒過。或許他也光顧過不遠處那家糕點鋪,畢竟看那褪色的招牌已上了年紀。也或許他曾停下腳步,仰頭望向主街上浩浩蕩蕩的士兵列隊,感受到哪怕一絲絲來自戰争的冷酷,正如盔甲上折射的寒光,在他的眼眸中飛速跳躍……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宇文邕,但她其實并不陌生,因為她知道,如今的宇文邕仍保有的溫情,一定有他童年時代的遺留。
“現下同州比當年更為富庶,擔得起大周糧倉之責。回到這裡,也算是提醒我,這些年大周如何從弱小一步步變得強大。”宇文邕抿唇一笑,目光随意在樓宇間逡巡,直到定格在前方不遠處,“話說起來,前面有一座寺廟香火很旺,幼時我曾陪母親去過。”
婉顔順着他的視線看去,隻見不遠處人頭攢動,似乎包圍着寺廟山門前的某一處。
“這兒怎麼這樣熱鬧?”
“我頒布诏令後,同州寺廟應已縮減了用度,此番倒是稀奇……”瞧出婉顔眼中的好奇,他忍俊不禁,“不若前去看看?”
“好!”
婉顔正有此意,當即拉他向前大步走去。直到人群外圍,她才觀察到有不少人手中提着食盒,鼻尖也萦繞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我記起來了,今日是臘八。”宇文邕略一沉吟,“這寺廟有臘八施粥的傳統,百姓應該都為此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