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君王,卻無法保護至親,但也正是身為君王,才會為至親招來這般無妄之災。阿甯,你可知道,其實當初你娘生下你,下了莫大的決心,未曾想卻因為爹的緣故……爹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娘……
“爹不畏神佛,隻要天下百姓安甯,縱然堕入阿鼻地獄,爹也無悔。但爹卻也無比希望,爹的阿甯,亦是這萬千百姓中的一個。”
聲音低沉沙啞,越發哽咽,随之而來的還有落到墳茔前泥土上的滴答聲。不過婉顔知道,雨早就停了。
她自知此刻任何話語都無法排解彼此心中郁結。略微猶疑後,她便堅定了内心想法,朝他走去,蹲下身來,伸手抱住了他。
她的動作很輕,但就在碰觸他的一瞬,她立刻感覺自己被緊緊環住,仿佛即将溺斃的人終于握住了水面探來的手。幾乎在同一刹那,她的眼淚也與他一樣,不受控制地淌了下來。與上次在佛寺不同,他們并未言語,僅僅是在這空曠原野上久久相擁,便已無聲勝有聲。
好似遺世的雕像,灑了月光,覆了青苔,被肆意的哭泣沖刷得模糊了輪廓,一如散落在洪渎原上的數十座石碑,長久地哀悼。
……
翌日,天已放晴。
“……所以我和他抱頭痛哭了一場,我們沒有說一句話,就隻在痛痛快快地哭。”婉顔說,“白天的時候,我們其實都壓着情緒,正好晚上烏漆麻黑,反正看不清對方,哭得眼淚鼻涕直流也沒關系。這樣挺好的,我今天感覺好多了。”
“顔姐姐……”阿史那昭昀坐在她身側,滿眼皆是心疼,“你真是我見過最最堅強的人,我一直以來都很佩服你,在經曆了那麼多之後,你仍然能振作起來。”
“謝謝你,昭昀。”婉顔牽過她的手,“你們經常說我堅強,其實我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沒有脆弱崩潰的時候,但好在我有我想堅持的東西,有我愛着的人們,總還是能看到希望。”
她輕描淡寫地說着,陽光透過窗棂斜射進了那雙黝黑清亮的眸子裡,比西域的玻璃珠還要晶瑩剔透。
“還記得當年我去見阿史那部的薩滿時,她告訴過我,新生還是毀滅,都取決于我的心,而在這其間,唯有愛永遠不變。”昭昀微微一笑,“姐姐,你讓我真切看到了這句話到底可以給一個人帶來些什麼。”
“畢竟就算再理智的人,偶爾也還是會想要一個肩膀靠一下嘛,你看宇文邕靠我肩膀多自然。”婉顔聳聳肩,“跟你說,我真的第一次看他哭成那樣,我半邊衣服全濕了,還好是初秋,不然容易風寒。”
見她神色恢複得快,昭昀終于松了口氣,沒忍住噗呲一聲:“姐姐你呀……”
“啊,對了,我還想給宇文邕準備點驚喜,寬慰寬慰他。你覺得給他做個蹀躞帶怎麼樣?我看他現在那個都已經戴好些年了。賞給功臣的金腰帶不在少數,自個兒卻隻戴個磨損嚴重的銅腰帶,我簡直找不出比他更節儉的人了……”
“哎,腰帶實用,是你送的話,又很有意義,我相信陛下會視若珍寶的。”昭昀附和着,倏爾又歪着腦袋思忖道,“不過,他确實太節儉了,這幾年陛下把宮殿也拆改了好多,老實說,我有思考過乾安殿漏不漏風。”
“讓我回想一下……好像不太漏風,但你懂嗎,每次我看到屋頂的茅草,都有種我回到了一千多年前的感覺,那會兒的房屋就是标準的茅茨土階。”婉顔無奈失笑,又想起了什麼,蓦然一驚,“不對,如果做腰帶的話,銅料……啊,真是苦惱!多餘的銅料也很難找,眼下兵器、馬具、甲胄等等太多東西都需要用銅料,看來我隻能找些邊角廢料來做。”
“嗯,感覺更符合陛下作風了……”昭昀哭笑不得地扶額。
“——你們在說什麼?”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闖入,她們紛紛擡頭,隻見宇文邕大踏步走進宣光殿,面容沉毅鎮定,絲毫沒有昨晚的憔悴。
看來他與自己一樣,哭過一場,總能疏解些情緒……婉顔臉上多了些喜色,天知道她有多擔心這家夥把身體又憋壞了。
“顔姐姐說……”
“啊,沒有沒有,我們在說些好朋友間的體己話,阿邕,你就别問了哈。”婉顔立馬搶話,并給了昭昀一個眼神——蹀躞帶一事,先幫她保密。畢竟隻是一個初步的想法,她可不敢保證能找到銅料,更沒信心能一次成功……
昭昀立馬點頭,霎那間目光炯炯,好似肩負了什麼重要秘密。
“好,那朕便不多問了,不過朕有事想與你商議。”宇文邕抿了抿唇,濃密睫羽遮不住琥珀色眼眸中的期許之色,“朕打算與你微服私訪同州和蒲州,你願意嗎?”
“微服私訪?”婉顔一愣,“你是說,隻有我們兩人?”
“對。”他颔首,“之前許諾過你,要一起去看遍山水,可惜政務繁忙,朕隻好借巡視的機會來與你同遊了。這段時間你很辛苦,就當是散散心,可好?”
“當然好!我還想跟你提議出去散心來着,又怕咱們皇上大忙人,連一日都抽不出來,反倒徒增心間負擔,沒想到你竟盤算好了一切!”
“你為朕考慮了那麼多,朕自然不能辜負,也要盡心為你着想。”他唇角略微上揚,劍眉揚起,好似再難抑住欣喜,“那就這樣說好了,再過段時日,朕會去檢視同州軍備,到時收拾收拾,便可啟程。”
“好。”婉顔又将目光逡巡到了他腰間,“我也有點事要做……等過段時間,正好。”
聞言,宇文邕略有不解。昭昀卻會心一笑,神秘兮兮湊到她耳畔,小聲道:
“看來呀,你和陛下,都為對方準備了驚喜呢。”
昭昀知道,他們兩人其實都不會忘記那些傷痛,但他們絕不允許自己被困在其中,無論如何,人都是要向前走的。
畢竟,不久後,即是新的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