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母後做了什麼?”宇文邕滾動喉頭,脖頸上隐約可見青筋。
“不過是在她面前多提了幾次那段往事,再給她平日喝的酒加了點東西,讓她更想借酒澆愁罷了。”宇文直玩味地彎了彎唇,“這兩年母後一直活得不盡興,我幫她解脫,分明是美事一樁啊。”
“混賬!”宇文邕怒而揮掌,頓時在他臉上留下殷紅的掌印,“母後那樣愛你,就算是在彌留之際,還不忘讓我們兄友弟恭,可居然是你殺的她!她是生你養你的母親!”
“愛?”宇文直笑得面目猙獰,“她留的遺言有一句是為了我嗎?她明明隻是為了維護你的統治!她甚至多囑咐了宇文憲一句,都沒有想要單獨對我說什麼!”
“她是為了大周,大周已經承受不起任何宗室内鬥帶來的災禍了……”大概是失望到極點,便不再有情緒波動,宇文邕的聲音逐漸冷沉下來,“朕作為一國之君,要對大周百姓負責,宇文憲比你才能更加突出,這就是你每次上奏指責他之過失後,朕仍然沒有将你換為大冢宰的原因。”
“……皇兄此言,聽起來有些道貌岸然啊。”
“到底是誰道貌岸然?”婉顔沒忍住上前幾步,掏出一張黃紙晃到他面前,“好好看看這張紙,是不是很眼熟?”
宇文直定睛一看,臉色微變,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一瞬,目光下意識移向他處。但僅僅是片刻,他便好似鎮定下來,繼續用那輕蔑虛僞的語氣道:“這倒是很巧,我給我的好侄女寫的祈福燈,居然被皇嫂遇上了。”
“祈福?”婉顔恨不得用眼神殺了他,“你若真想祈福,怎會寫錯她的卒日?——你分明是心虛!”
此話一出,宇文直終于沉下臉來。
他自诩從不愧對任何人,更不會後悔,但唯有那日在巷口,他不該因一時恻隐而忘卻自己還隐瞞着雙腿已然恢複的事,本能地從輪椅上站了起來。
宇文甯看見了,她清楚地看見了他踏到地面的那隻腳。
那她便不能留。
于是他又重新坐回到輪椅上,眼睜睜看着橫沖直撞的馬匹踩過她的胸腹,頃刻間便将她撞擊在地。那時她尚有一絲氣息,她還能朝他掙紮着呼救。
來自孩童的信任……真摯而純粹,是他也曾在母後、皇兄還有李婉顔身上感受過的信任。
隻可惜,這可憐的孩子看到了不該看的人。
“……我很想無憂無慮地活着,但有些遺恨,我絕對不能允許自己忘卻。所以,那日我離開小巷前,看了很多遍阿甯去世的地方。”婉顔紅了眼眶,兩行清淚如銀線垂流,“她衣服上的塵土很雜亂,不是馬匹踩踏一腳就能留下的,而她的前方不遠處有很清晰的半隻鞋印。你覺得是誰,才會留下一半的鞋印?”
那日在學堂裡聽到學生分享自己的經曆,才迫使她暫且把悲痛從那段回憶中抽離出來,冷靜地回想現場到底有多混亂。正是由此,她察覺到了那突兀的半隻鞋印。
被什麼東西突兀截斷的半隻腳掌……除了輪椅上的宇文直,她想不到在場能有第二人。
沉默着聽完婉顔的質問後,宇文直抿了抿唇:“那想必皇兄和皇嫂已經猜到,阿甯在被馬匹踩踏後,其實沒有死,是我派人去處理她的,因為我一時本能想救她,使她看到我站了起來——真可惜,你們若再快點趕到,她本有活的機會。”
僅僅抛出輕飄飄一句話,就将沉重的責任全部壓到他們身上……婉顔明知這是宇文直的陰謀,卻還是在聽到真相的那一刻呼吸凝滞,心猛地一抽,胃像被人扼住一般酸澀。
她和宇文邕的女兒,那樣聰慧機靈的小姑娘,本可以健康長大,本可以選擇她想選擇的任何生活……卻死于如此荒唐的理由!
宇文直……究竟是怎樣恐怖的惡魔?說他冷血無情,他卻會有一瞬恻隐,說他良心未泯,但他為了抹消那恻隐可能對他的謀算帶來的影響,竟對奄奄一息的孩童下手。他到底在謀算什麼……
阿甯一死,确實可以打破宇文護和宇文邕之間的僵局,也會逼太後出馬,涉險到這場權力鬥争中,而他宇文直能借此順利脫離宇文護陣營,在協助皇帝誅殺權臣的大事中斬獲功勞,對他來說,這是多麼好的機會啊!
可是,為何他要隐瞞自己已經恢複了行走能力,他在畏懼誰……是宇文護嗎?
“隻是因為你這雙腿,就可以輕易對一個無辜孩童下死手,朕怎麼現在才發現,你竟比宇文護還要陰毒……”
宇文邕的聲音将婉顔到思緒拉了回來。她向他望去,隻見他手心已留下了深深的指甲痕,額角突起的青筋格外猙獰。
“——不,或許朕該問,你這腿當初也并非從馬匹上摔廢的吧?”
“不錯,是當年我為了獲取宇文護的信任,獻上十足的忠心,主動廢的這雙腿。”宇文直果斷答道,“當然,我也不會那麼傻,真讓自己終身殘廢。但不得不說,這殘疾之身,給我在朝堂中行事帶來了不少好處,看來我還得感謝宇文護。”
“……何必呢?”宇文邕深吸一口氣,眸中神色複雜難辨,“你明知宇文護向來不念手足之情,為何還要投入他黨?你是朕的胞弟,若不涉足朕與宇文護之争,本可安逸度日……”
“安逸度日?像之前那樣,是父親的一衆孩子裡最不出色的那個,受人低眼,隻躲在角落裡看其他兄弟出人頭地嗎?”像是被戳到了痛處,宇文直表情逐漸扭曲起來,“皇兄,你問我為什麼要投靠宇文護,我告訴你,因為我本不該是平庸之人。若我不孤注一擲,冒險周旋于你與宇文護之間,我又怎會受你們青眼相看,拿到我該拿的一切?”
見宇文邕抿唇不語,眉頭緊蹙,他輕笑一聲,又慢慢恢複到目空一切的淡漠神色:
“揣測你們的心思太過簡單,這世間衆生不過是因利而會、各取所需,我隻要适當付出一些代價,便能獲取信任,掌握你們的軟肋,不過再加上三言兩語,就可輕松扭轉局勢。皇兄你發明了象戲,自己卻被棋盤那四方天地所牽絆,哪裡有執棋者的潇灑?博弈的美妙之處,應當如我這般,超脫棋盤之外,卻能看清所有棋子的軌迹,使棋子皆為我所用。”
“你好糊塗。”婉顔搖了搖頭,“執棋者的潇灑,當是就算棋子軌迹受限于對手,但心神仍不受任何外力掣肘,專注于自己的道路。你一面說你超脫棋盤之外,瞧不起所有人,一面卻仍受限于衆人對你的評價和看法,如此才能換來你想要的利益。你當真覺得你潇灑嗎?你不覺得你才是被困在棋盤裡的人嗎?——你以為衆人有眼無珠,不識你的才能,可要我說,你自诩的才能,隻是你的心計。”
“朕……第一次知道你原來是這樣想的。”宇文邕聲音聽來格外沉重痛苦,“從來沒有任何兄弟鄙夷過你,母後也沒有輕視你。小時候看你性子孤僻,不太合群,母後擔心你,經常讓朕多陪你、開導你,你忘了朕和你一同在獵場騎馬有多高興嗎?你忘了你生病時朕和母後輪流守在你身邊的事嗎?”
“那不過是因為我是你胞弟,才會得到如此照顧。好,就如皇嫂所說,我沒有才能,我隻有心計,我就是平庸之輩,所以,若我與皇兄你不是同一個母親所生,你根本不會多看我一眼。”說着,宇文直忽肆意大笑起來,“而現在呢?現在隻有我一人能将你和宇文護都玩弄于手心,隻有我讓阿甯和母後的死如此不值,隻有我給你帶來了一生都無法釋懷的悲痛!我怎麼不算一個出色的執棋者?”
無可救藥,他簡直是瘋子……宇文護是一心為了權力,可宇文直居然是為了莫須有的執念,是高傲到不甘平庸,自恃能洞察萬人心,瞧不起所有人,卻又自卑到機關算盡,也隻是為了顯出自己的特别……
思忖至此,婉顔甚至毫不懷疑,這次他若順利“剿滅叛軍”,并有昔日襄助皇帝誅殺權臣之功,又憑出身名正言順地擁有皇位繼承權,将本就不受衆人看好的宇文赟取而代之,這份喜悅恐怕都不抵此刻他給宇文邕帶來巨大痛苦所能獲得的成就感。
“你殺死了阿甯,但你始終不得安心,因此忘記處理那半隻鞋印,也因此,你寫下祈福燈希望她的魂魄早歸黃泉,卻壓根不敢面對,連卒日都寫錯了。你派何泉到宮中監視宇文邕的一舉一動,卻沒算到我會帶他去雲陽宮養病,你以為阿赟這段時間來探望過父皇後帶回宮中的消息都是真的嗎?還是我們有意混淆視聽,為的就是看你何時按捺不住?你收買守城士兵,殊不知我們也可策反你府中親信……你的每一步棋都被我們算到,而之所以能算到,還是因為你那點恻隐心留下的半隻鞋印。這樣看來,你不覺得你很失敗嗎?”
她絕不能讓惡人快活,既然他是想從精神上擊垮他們,那她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啊,聽起來是有點失敗……”
宇文直佯裝驚訝,嘴角卻抑制不住上揚。
“不過,我記得阿甯死前還信任着我這個六叔叔,她明知道我眼睜睜看着她被馬匹踩踏,還傻得天真地用最後一口氣向我求救,說她動不了了。我跟她說,既然動不了,六叔叔就送你上路,讓你再也感受不到痛苦……”
“嘩——”
凜冽寒光閃過,發出破空之聲,鮮血自腹部汩汩而出,正如他的罪孽無休無止。
宇文直愣怔片刻,低頭看向刺入身體裡的劍刃,臉上閃過一絲震驚。但在擡眸與宇文邕對視後,他清楚看到兄長眼底的憤怒、悲恸、遺恨……還有決絕——兄長一直被人贊譽的沉毅果決,如今也落到他身上。
是了,他被兄長親手殺死,才是他棋局裡最後的“将軍”。
他還是赢家。
“皇兄……答應過母後不弑親。”
他的嘴角浮現出詭異微笑。
“朕會在百年後,親自向母後賠罪。”宇文邕自嘲地彎了彎唇,“不,朕本就會下地獄,該承受的罪業,朕自己承受,不勞你費心。”
下一刻,宇文邕果斷抽出劍身,滾燙濃稠的鮮血四濺,在他的臉頰和衣袍上印下觸目驚心的點點殷紅。
婉顔看着宇文直瞳孔渙散,直挺挺向地面倒去,也看着宇文邕背對她一言不發,身形微微顫抖,扶着劍緩緩蹲下身,垂下了頭。
棋局……到底是誰赢了?
或者說,從一開始,真的存在這棋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