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熙和，茅草屋頂似融化于一片怡然暖金之中，模糊了輪廓。學堂窗棂外雀鳥啁啾，時而與屋内傳出的朗朗書聲作伴。

“今天咱們繼續學《孫子兵法》，上次講到虛實篇了啊，我先念給你們聽。”

婉顔在孩童中間穿行，身穿聯珠紋窄袖胡服，秀發高高束于腦後，腳蹬黑色長靴，一派飒爽幹練。她負手而立，脊梁筆挺，另一手持書卷，上面字迹潇灑不羁，皆為她親自手抄。

“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行千裡而不勞者，行于無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她清了清嗓子緩慢念着，字字铿锵，擲地有聲，“……故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無形；神乎神乎，至于無聲，故能為敵之司命。”

語畢，她環視一圈，隻見孩童們或奮筆疾書潦草寫着，唯恐不能全部記下，或皺眉咬着筆杆，眼巴巴望向她。

“師傅！”一個平時比較機靈的少女舉手，“這段話的意思是不是說，敵人很狡猾，所以我們為了更快取得勝利，就要更狡猾，要鑽他們空子！”

“大緻是這個意思……”被她的用詞逗笑，婉顔勉強壓住嘴角，“不能一味莽撞，而要懂得智取，靈活變通。掌握更多信息，仔細分析推敲，此時再展開行動，總歸事半功倍些。打仗如此，平日裡為人處事也是如此。”

“我知道，我知道！”另一個男孩揉了揉亂糟糟的頭發，苦着臉懊惱道，“就像我今天來學堂時走了一條不熟悉的路，沒想到前面有馬受驚了，大家都慌裡慌張到處跑，結果有人把我擠倒了，摔得我衣服上都是鞋印子……唉！要是我早點知道有馬廄，我就不會走這條路了！”

話音剛落，婉顔如同觸電般瞬間僵在原地，瞳孔猛縮。她剛向前傾幾分，欲邁步伐，耳畔卻又響起了其他孩童的聲音：

“怪不得你來遲了，原來是遇到了這種事……兄弟，太慘了。”

“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了我之前的事！我娘教我看雲來猜會不會下雨，我不聽，結果有一次去田裡下了大雨，我的新衣服全都濕透了。還好我機智，蹭了隔壁劉叔的老黃牛回家，不然都要陷進泥巴裡了……”

“這事兒我知道，那天晚上我聽到你家打屁股的聲音，還有很吵很吵的哀嚎聲，像殺豬一樣……”

“……你閉嘴！我要把你扔泥裡！”

并不算大的草堂裡立馬充斥起孩子們叽叽喳喳的聲音。坐在一旁的阿史那昭昀見婉顔雙眼略有些空洞無神，不由擔憂起來。她剛想開口說話，婉顔卻深吸一口氣，冷靜地豎起了手掌，七嘴八舌的議論聲刹那間便小了下去。

“大家能聯想到自己的經曆很好，多用自己的感受體會，這些句子才能真正學到腦子裡。而且，敢在大家面前分享自己的故事已經非常勇敢了，都要互相尊重。”

說完，她快步走到摔倒的那個孩子面前，半蹲下來打量他，眼中滿是關切：“下次見到馬匹，繞遠一點，你們這樣的小身闆，萬一傷着了可不是鬧着玩的，還有，人太多的話，也别挨太近……現在還疼嗎？要不要先回家抹些藥？”

“……還好，不是很疼，也就是些灰塵，我已經拍掉啦，師傅别擔心！”

突然見到師傅眼中蓄着淚水，男孩先是一愣，而後趕緊咧嘴一笑，伸出手去抹掉從她臉頰劃過的濕鹹液體。

昭昀見狀不對，立馬起身沖到婉顔旁邊，牢牢扶住了她：“顔姐姐……”

她的心裡一定壓抑着巨大的痛苦，不然為何方才還能平靜地教導學生，下一秒卻像失了魂一樣無措呢……伴随着她話語的每一句顫抖，昭昀感覺自己的心也為之一震，起伏得厲害。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婉顔一抹淚水，顫巍巍站了起來，“你們都記得，馬兒受驚的時候别過去，一定要保護好自己，要躲開馬蹄……”

悲傷在整個草堂中緩慢發酵，孩子們雖不知她為何落淚，卻都被這情緒感染，便沒再嬉鬧，神色凝重地點頭應和着。

“——師傅身體不太舒服，你們再回想回想師傅方才講的那段，我帶她到旁邊休息會兒。”昭昀揚聲說着，又溫聲軟語側臉哄她，“顔姐姐，先坐。”

婉顔坐下後，低聲喃喃道：“昭昀，我好想她，好想阿甯啊……”

對于那件事，她知道宇文邕心中亦有沉痛苦楚，再加上平日裡他為朝政所累，已背負頗多壓力，所以縱然是在這樣最親近的人面前，她也鮮少露出悲恸……而姐妹相處起來總要少許多顧慮，似乎隻有面對昭昀和懷璧她們，她才會肆無忌憚地流露所有情緒。

“阿甯也很想你，她一定不希望你因為她而太難過，但是……”昭昀明媚一展笑顔，握緊她的手，“至少在我面前，想哭就哭吧！當年在突厥時，你的懷抱不止一次讓我在黑暗中感到溫暖……其實我也一直、一直很想這樣溫暖你！”

她說得有些磕磕巴巴，眼裡卻閃爍着明亮璀璨的光，如同絢爛綻放的金蓮花。婉顔心間頓時被感動所充盈，索性一把抱住她，喉頭上下滾動着：“有你真好，謝謝你……”

她低低抽噎着，目光不自覺又落在了那個男孩的身上。縱然拍掉了很多灰，衣服上紛雜的鞋印卻還依稀可見，不難想象當時的場面有多混亂，不敢想象這樣瘦小的孩子在其中有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