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回宣光殿後沒多久,就有一個着繁複華服的俏麗身影快速閃了進來。
“昭昀?”婉顔大喜,連忙招呼她坐下,“來來來,太巧了,我剛想等會兒找你用午膳呢。”
昭昀卻臉色蒼白,勉強笑了笑後,倒像有點站不住似的踉跄了幾步。婉顔見不對勁,連忙扶住她,給她遞過一杯茶水。
“怎麼了?”婉顔柔聲道。
“顔姐姐,陛下……”
昭昀行了行禮,而後雙手緊緊捂着青瓷杯,嗫嚅開口。幾秒之後,茶水表面被激出圈圈漣漪,茉莉花在其中沉浮。
“方才,我與一隊剛從突厥來的樂師交談,他們說父汗最終不堪病重,草草撒手人寰……新上任的可汗,是阿史那燕明。”
自宇文邕囑托她主持修改周國樂律,她得以時常與突厥、龜茲、高昌等地的樂師交談,也算是聊以慰藉思鄉之情。今日本來也隻是想問問突厥近況如何,以為與平時沒什麼兩樣,誰知竟然收到了如此噩耗……她不知該如何面對,隻好來找婉顔了。
父汗做過很多錯事,她都無法忘卻,但她知道父汗一直愛她、呵護着她,從小到大都不曾虧待過她。若非叔父從中作梗,父汗斷不會将她就此遠嫁周國,充當政治籌碼,這樣,哥哥也不至于被掣肘,不得不放棄許多東西來保平安。
其實她心裡明白,父汗病成那樣,如今反而是一種解脫,他戎馬沙場,征戰四方,也算是不虛度此生。可……她還是會惋惜于自己沒能趕上見他最後一面。
她越想越難受,心裡堵得慌,可情緒太多了,她一時間壓根無法自如地悉數說出來。
直到婉顔輕輕将她抱入懷中,她竟覺得顔姐姐的懷抱是那樣溫暖柔和,像被春風吹拂過的雲朵。
“節哀順變……”
婉顔低聲安慰她,輕輕撫摸着她的頭發,又想起了什麼,擡頭看宇文邕:
“若昭昀思鄉心切,讓她回去見見家人,可以嗎?阿邕,我記得你之前答應過她……”
“——等朕重掌大權,等局勢穩定下來,朕就還皇後自由。”一旁,宇文邕也蹙緊了眉,伸手輕揉隐隐作痛的額角,“朕并未忘卻,相反,朕本想今日便與你一同去找皇後商議此事,許她回鄉。可是……又變天了。”
聽罷,婉顔忽一激靈,神色凝重起來。
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
宇文邕有着立她為後的強烈願望,她甚至還沒想好該如何以完全不傷害任何人心情的方法去解決這件事,沒想到,這一切原來都還在曆史既定的軌迹内。
阿史那燕明為政後,憑他那傲慢心性,還有之前的多次過節,必然不會與周國為善。如此,阿史那皇後還在周國一日,一來還能于衆目睽睽下稍稍牽制阿史那燕明,二來也可保自身安全。否則,此時她一旦回突厥,面對的究竟是自由,還是另一重更冷酷無情的牢籠,尚未可知。
而宇文邕也不是會立二後的那種皇帝。雖然魏晉南北朝時期封多位皇後的舉動并非罕見,但周國從未有此先例。為一位皇後制定的禮儀規制便已繁瑣,盡管當朝有所減省,耗費仍然衆多,若有兩位皇後,開銷則更為龐大。一旦開了這個口子,那麼誰知道下一個皇帝會不會有第三位、第四位……國庫承擔不起是一方面,同時也不利于朝堂□□,無論從何角度來說,宇文邕都一定會死守這條底線。
所以,他當時被東可汗和宇文護逼迫聯姻、放棄立她為後時,才會那樣痛苦。
也因此,東可汗繼位的消息傳來後,他需要考慮多方博弈,更不可能與阿史那皇後和離。
“不要緊。”思及此,婉顔沖他笑了笑,“我明白你所想,不必勉強,阿邕。”
她已得到了帝王行宮的使用權和入朝參政的種種權力,已經在盡量不改變曆史的範疇内為自己争取到了最大的生存空間,她能做很多很多事,有沒有皇後名号真的無所謂。
“婉顔……”宇文邕深深注視着她,而後低垂眼簾,聲音聽來終究摻雜了些落寞遺憾,“朕懂了。”
片刻之後,他又對昭昀鄭重道:“皇後,為你個人安危,也為兩國安穩,恐怕你還得繼續待在周國了。但朕保證,不會讓你在周國境内受到任何威脅。”
“多謝……”昭昀哽咽着,“我本不想強占這皇後名頭,我知道……”
“不用多說!”婉顔打斷了她的話,搖頭,“你既然已經在這個位置上,就心安理得坐好這個位置,沒什麼好自責的。至于突厥那邊,如今咱們見招拆招,好歹阿邕已除掉宇文護,想與瑟爾曼聯絡也方便許多。東可汗……不,是新可汗,他若要撕破臉皮,那咱們就積極應戰,我不信就他那樣隻會耍陰招的小人,還真能隻手遮天了去!”
“……嗯,謝謝你,顔姐姐。”
見婉顔和宇文邕都鎮定地寬解她,為她考慮,昭昀也逐漸平複下心情,眼神由迷茫轉為了堅定。
“我想幫到我哥哥,我想看突厥和周國真正友好往來。今後你們若有需要我的地方,盡管讓我去做。”她破涕為笑,振作起來,“我不想一味被你們保護,也讓我與你們并肩作戰吧,我們本就生死與共過,不是嗎?”
婉顔揩掉她的眼淚,一時間被她那明媚張揚的笑容攫住了心神。
是啊,這才是她,這才是草原上長大的女兒,阿史那昭昀。
是那高山上煜煜生輝的金蓮花,是那翺翔天際的遊隼,是狼的後裔,不服輸,不認命。
“當然!”婉顔抿唇,打趣道,“我的皇後殿下,你能幫的忙還真不少呢。”
“顔姐姐……”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支支吾吾了起來。
“朕會修書給新任可汗,并帶去賀禮,試探他對周國的态度。”宇文邕冷哼一聲,“——希望他變聰明點。”
“還有,瑟爾曼……”腦海中浮現那雙在樹影日光下凝視她的蒼藍眼眸,婉顔歎口氣,“昭昀,你想給他寫家信嗎?如若可以,我也想給他帶幾句話。”
“我想,我當然想!”昭昀急急道,卻又看了眼宇文邕,“但是,這需要陛下……”
“……可以。”宇文邕沉默片刻,表情略顯古怪,末了像說服了自己什麼似的舒展眉頭,“那就也帶在使團隊伍裡,讓使者找機會給瑟爾曼好了,也可幫皇後順帶了解一下兄長近況 ”
實在很難忘記當時婉顔跑去突厥後,他為掩人耳目,在皇妹襄陽公主寄給丈夫窦毅的家信裡藏了幾句話。沒想到,如今婉顔也要這樣做,而對方居然是突厥皇子瑟爾曼。
就讓他看看吧,他已經克服了宇文護這一關,而瑟爾曼又能走到哪一步……他很期待。
“陛下!”
就在此時,原本守在殿門口的睦頌忽小跑進來,欠了欠身便道:
“乾安殿的侍臣來報,韋将軍說他已想到離間齊國君臣之計,欲報與陛下,現已在乾安殿前候着了,請陛下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