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梯子搬走吧,别驚動了各位大臣。”婉顔拼命壓住嘴角笑意,朝下方吩咐,“我現在下來已經來不及了,就在上面待一會兒,反正木頭大,坐着還挺安全,你們别聲張就行。”
“……”
瑤娘竟然覺得這在自己意料之中,看來這些年下來婉顔已經帶給她太多驚訝。
“那夫人千萬别在上面晃動,務必小心。”眼見群臣走近,她自知很難勸婉顔改變想法,隻好囑咐道,“奴婢先把梯子撤下,到偏殿候着,等下朝時再過來接您。”
“好,你們先下去吧。”
她擺了一個舒服點的坐姿,饒有興味地看着瑤娘等人離開,又看着宇文邕一步步朝台階上方的龍椅走去。
他頭戴通天冠,五色旒珠垂在臉前,略有些看不清神色,隻感肅穆沉穩,玄色袍服上用金線繡着長龍祥瑞,衣着挺括,襯得人身軀凜凜。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似乎捕捉到他的視線向房梁掃了幾下。
她以為休沐不會出岔子,所以沒有跟宇文邕提前說過今天會來奉天殿,也不知道方才睦頌知會殿門口的宦官時,那宦官有沒有告訴他婉顔還在殿裡。
楊堅、窦毅、宇文赟、宇文達、宇文直、宇文憲、韋孝寬、尉遲迥、庾信、王軌……文臣武将紛紛踏入殿中,她随意數着自己認識的人,倒覺得這一觀察的視角挺有意思。
有幾位老臣開口,無非是覺得宇文邕正值壯年,立儲一事沒必要操之過急,甚至有人直谏說其餘皇子雖然年紀尚小,但不乏天資聰穎者,陛下可再三思雲雲。
她在房梁上震驚到差點出聲,這話說得難道不怕宇文赟在心裡記他一筆嗎……言官真是在拿命工作。
聽他們辯論起初有點意思,但聽久了不免乏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立場,很難從全局去考慮,所以誰也無法真正說服誰。宇文邕雖然允許他們争辯,但心裡早就有了打算,想必也不會動搖。
她忍不住在房梁上打了個哈欠。
正在朝臣争論不休時,宇文邕悄然轉換話題,提出要疏浚同州的龍首渠,新開蒲州河渠,并擴大各地農田耕作範圍,尤其是對于前幾年發瘟疫的地區,不能忽視了當地百姓的溫飽。
看來他記住了那日绛州城的大嬸所說的話。婉顔不由感慨。
此時宇文赟又自請去巡視西土,當作曆練。話音剛落,反對的聲音便弱了幾分。
“陛下。”
一位長着絡腮胡的老者抱拳開口。他體格健壯,孔武有力,聲如洪鐘,一看便知是習武之人,正是将軍韋孝寬。
“臣一直在邊境設諸多線人來掌握齊國情報,近期獲知迫于賦稅徭役流亡的齊國百姓不在少數,甚有邊境守将被佞臣算計,亦對高緯小兒怨聲載道。臣以為,滅齊勢在必行。”
嚯,她記得韋孝寬是宇文邕滅齊大計的忠實支持者,還獻上過頗合他心意的滅齊三策,沒想到宇文邕才收回權力沒多久,這老将軍就等不及要再和高家戰一戰了。
……不過想想宜陽之戰的時候明明可以搶占築城先機,卻被宇文護一通陰陽怪氣給掣肘住,導緻最後周國處于下風,他不憋着一肚子火才怪。
“韋将軍所言在理,宜陽之戰時朕也曾赴前線,親眼見識過高緯有多荒唐。”宇文邕環視大殿,不緊不慢道,“齊國上下多笃信佛教,可他卻親手把人間變成了煉獄,真是可笑。”
“陛下,臣以為,滅齊不急于一時,此前宇文護之黨長期橫征暴斂,如今若要大規模讨伐齊國,國庫糧草恐難以支撐。為今之計,當先休生養息。”
另一大臣站出來,舉着玉笏闆說道。
不認識這人是誰,但看裝束是個文官,說的也不無道理……婉顔在房梁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皇上,您如今所做之事,包括疏浚水渠、擴大耕地,并将貧下戶征入府兵,都對囤糧和充兵大有裨益,且見效不會太慢。”
一位站得筆直的青年不卑不亢開口。婉顔眯了眯眼,辨認出來這正是軍事才能卓越又為人正直低調的齊王宇文憲。宇文護死後,宇文邕已封他為新任大冢宰。
“微臣也認同大冢宰所言,”楊堅緊接着說,“微臣常年治理随州,深感隻要及時調整政策,宇文護在世時的那些弊病解決起來并不算難。陛下若決心讨齊,不必等太久。”
“老臣戍守邊境,亦可設計瓦解齊國君臣關系,折高緯小兒羽翼。”韋孝寬又适時補充。
該說不說,他們幾個配合得還挺好……
“諸位愛卿所言皆有理,然尚有一事不容忽略。”
此刻宇文邕再次啟唇,他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莊嚴而穩重。
“——無論是糧食生産,還是征兵打仗,就朕收到的各地上書而言,青壯年根本不足以彌補人力空缺,這才是問題關鍵。”
話音剛落,群臣皆面面相觑,或茫然困惑,或低頭不言,不管他們是否想到解決措施,都未立刻接話。
婉顔打了個激靈。
宇文邕剛才肯定韋孝寬的話時提了一句齊國的佛教情況,本來沒什麼稀奇的,但她現在想來……他已經在打算滅佛一事了嗎!
起初,一些人會遁入空門來躲避戰亂,但久而久之,越來越多人意識到出家可以逃避賦稅徭役,再也不用費力種田,再也不用為生計苦惱,隻需要念念經、做做法事,捧得信佛的貴族高官們高興了,自然多的是供養的油水可掙。
于是,原本清靜避世之地,成了渾水摸魚之輩雲集的場所。佛寺僧侶不缺好吃懶做之徒,而真正在幹活的農民上交的賦稅卻又要被拿去供養這些人和繁冗的佛事……在如今這樣需要統一安定的亂世中,這種亂象早就該改變了!
但難就難在,其中牽扯的既得利益者太多,加上亂世百姓裡佛教信徒才是主流,若想國家強大,必須拿出堅不可摧的魄力和執行力,才能嘗試撼動腐朽的現狀。
也因此,在場群臣中不可能無人想到這一點,卻無人敢第一個開口。
宇文邕卻像早就料到這般景象一樣,繼續道:
“邙山之戰後,朕曾微服前往過绛州城,目睹了當地青壯年被宇文護抓去石窟充當苦力的慘狀。宜陽之戰時,雲陽夫人冒險潛伏齊都邺城,她告訴朕,那裡佛寺難以計數,大量人力物力被用于建造佛塔庭院,雖華美壯觀,可百姓卻被官兵鞭打,多有死傷。
“因此,朕決定暫停周國内各新石窟佛寺的營造,至于舊有建築,規模太大、裝飾太繁瑣者皆可拆除,将用料返還百姓謀生。但朕知道,這遠遠不夠。
“所以,當務之急,除了縮減佛寺規模,還地于民,還需令必要僧侶之外的閑雜人等一律還俗,重新編戶。”
哎,居然還提到了她的觀察,她就說多出去走走有好處吧……婉顔望着雙眸熠熠的宇文邕,倍覺感慨。
大家習慣于談中古史上的“三武滅佛”,但三個武帝的出發點并不完全一緻。北魏太武帝滅佛屠殺了衆多僧侶,其背後暗藏政治鬥争;唐武宗滅佛,則與他本人癡迷道教、僧侶與權貴勾結甚至滲透到國家大事中密切相關。
對于北周武帝宇文邕來說,他并非厭惡佛教經義,也并非忌憚僧侶勢力,他所做皆是為了“求兵于僧衆之間,取地于塔廟之下”,盡快結束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