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三十餘年,心境早已不同,何況還處敵對立場。因此二人在庭中落座後,隻是就着月華沉默地飲下一杯又一杯,不似當初相談甚歡。
那時,她因善騎射與宇文泰有了交集,便被納入丞相府中,隻是他公務繁忙,又姬妾衆多,她并不願為了見他一面而放下尊嚴争寵,因此兩人很少相見,久而久之,她就成了府中那個住在最偏僻小院的姑娘。
她喜歡喝酒,不是因為失意困頓而麻痹自己,而是烈酒入喉,燒灼她的神識,能讓她感受到一種魂魄掙脫肉體凡胎束縛的飄然之感,好似這樣就變為了一隻自由的鳥,可以飛去任何地方。
某次,難得喝醉的她,将禮數規矩通通抛在身後,跌跌撞撞地在府上亂走一通,還帶着自己的酒壺和弓矢。晃到庭院時,她頓住腳步,将箭頭随意瞄向正在移動的黑乎乎的東西,而後灑脫松手,恍似百步穿楊。
……直到那目标停了下來,面帶驚訝地看向她,她才清醒了些,發現自己的箭落在了黑衣青年身後的牆上,離他的脊背不過幾寸。
“……”
這下闖禍了,能随意在丞相府庭院踱步的青年,一定深受宇文泰信任,想必是地位顯赫之輩,她這樣沖人家射箭,恐怕會被找麻煩吧……
“呃……”她尴尬地站直了身,将手中弓箭往背後藏,“那個,抱歉……我并非故意為之!”
“哈哈哈哈!”那人卻絲毫不介意,隻是撫掌大笑,徑直朝她走來,“姑娘好準頭!”
她這下徹底清醒過來,滿臉震驚盯着他,完全忘記了需要避嫌。
“你……不生氣?”
“唔,若是真被射中,确實會有點生氣。”他支着下颌,随意調侃道,“不過,能讓在下發現舅父府中還有箭術這般精湛的女子,倒也不虧。”
“舅父?”她在腦海中迅速搜尋這個稱呼,恍然大悟,“莫非你就是他常見的……薩保?”
“薩保正是鄙人小字,”他笑意吟吟,“鄙人單名護,宇文護是也。”
宇文護……
她記得宇文泰确有一個侄子,年紀輕輕便跟着他立了許多戰功,英勇無畏,落下了不少傷痕。有人嘲笑他并非宇文泰子嗣,費這麼多功夫終究無用,有人說他野心不止于此,将來一定會爬得更高。
她擡眸看他,隻見通透月光灑在他挺拔壯碩的身上,模糊了他的棱角,卻也将他眸底深藏的東西照得一覽無遺。
或許是……落寞、郁悶和淡淡的輕蔑,還有它們背後熊熊燃燒的野心。
那野心比陳年酒還要烈,假以時日,必成燎原之勢,将天地萬物都席卷到他的掌控之中。
她也好想憑自己的本事掌控人生……可惜如今連随意出府都做不到。
“來一杯?”
她笑了笑,遞給他酒壺。
“此刻,不計姓名,不關身份,就當我給險些射傷你賠罪。”
方才在政事那裡碰了壁,宇文護正好煩悶得緊,卻未曾想離開丞相府前能遇到這樣一位大膽豪邁的神秘姑娘。
他本非循規蹈矩之人,就算應下這邀約,又能如何?
思及此,微微一愣後,他倏爾爽朗大笑,接過酒壺:
“好,如此良辰美景,有酒相伴,實在痛快!”
他們談天說地,說盡心中難言事,說盡抱負與雄心,明明第一次見面,但這樣不問身份和過去的對飲,都使兩人相見恨晚,宛如知己。
之後,宇文護專門派人打探她的底細,找準了她練習射箭的時機,狀若無意将宇文泰帶過去,讓宇文泰憶起她來。就當是為那夜暢快說話的回報,他不過略微出了點力,便讓她重獲青睐,雖不是府中最受寵的夫人,但卻始終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那段時間裡,他們偶爾相遇,仍會在萬籁寂靜中對飲幾番……直到她的長子,宇文邕出生。
鬥轉星移,宇文泰去世時托孤于他,他一步步鞏固地位,弑二帝,斬柱國,抗齊陳,不論手段如何,他都已令所有的質疑和反對銷聲匿迹。而她也終于熬成皇太後,得以掌控她自己的人生。
恍惚間,原來已走過這麼遠。
……
“你的酒量,還真與當初無異。”見叱奴太後面不改色,宇文護兀自輕笑幾聲,又給她倒了一杯,“來,喝下這杯後,你就得回宮了。”
“你不也沒醉?”她接過酒杯,舉起與他的相碰。
“醉?”他抿唇,“或許醉了也好。”
碰杯後,他卻不急着喝下,而是若有所思凝視着她仰頭一飲,喉頭滾動,瓊漿玉液落入她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