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下一刻,一陣風奔向她。那風裹挾着清幽的檀香,柔和舒朗,将她整個人環繞其中,如同置身雲朵。
“……謝謝。”
一滴淚終于從她眼角落下。
“我會找到你的。”
……
嘩。
她猛地睜開眼,對上了宇文邕焦急的目光。他正将她攬在懷中,讓她斜靠着自己的臂膀,見她醒過來,他終于停下了呼喚聲,松了口氣。
她擡眸環顧四周,隻見長梁高懸,經幡晃動,還有許多人,他們都穿着白色的麻布衣袍。
哦對,他們正在請高僧誦經超度宇文甯的亡魂,随後便要将她葬到長安城北郊的洪渎原,那是周國皇室的魂歸之處。似乎是太累了,婉顔便在聽經文的時候合上了眼……
“你還好嗎?”見她神态茫然,他語氣急促,“要不先休息會兒,下葬的事,朕去就好……”
“我可以去的!”她深吸一口氣平複心情,“阿邕,我剛剛,聽見女兒跟我告别了……她說我還會與她相遇,我還能找到她,她甚至還抱了我……”
聞言,宇文邕略感詫異,他頓了頓,卻并未質疑這話中的荒謬,反而真誠地凝視她:
“阿甯最喜歡的就是你這個娘親,她一定是擔心你,才要和你告别……我們得好好活着,讓她安心地離開。”
她點點頭,直起了身,語調平淡又堅韌。
“走吧,我們一起送女兒最後一程。”
……
舉行完葬禮,人群逐漸散去,宇文護也早早回到晉國公府中,一言不發地在回廊裡踱步。
他作為大權在握的大冢宰,不能缺席皇室成員的葬儀,但宇文甯的死與他有關,因此他隻是沉默地将自己隐匿在衆臣中,難得沒有對宇文邕進行任何譏諷奚落。
他确實很想看宇文邕生不如死,但他并未打算殺宇文甯,那孩子才兩歲,根本威脅不到他……何況,她的死,也不能對他帶來什麼好處。
但他卻要莫名其妙背負殺死一個兩歲女童的部分責任,這種感覺實在令他郁悶煩躁。
“咚咚。”
敲門聲響起,他忍不住破口大罵:“誰敢擾老夫清淨!下去領闆子!”
“——是本宮。”
他忽怔住,愣愣地擡眸看向門扉,隻見那許久未與他交談過的婦人獨自站在檻前,平素如盛放牡丹般端麗的面容此刻卻憔悴暗淡,身穿白麻的她瞧着比紙片還單薄,仿佛風一吹就會散。
“……咳咳,”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側開目光,“太後光臨寒舍,微臣有失遠迎。”
“怎麼,威風得不可一世的大冢宰還不敢瞧本宮一眼麼?”她走近幾步,逼視着他,“還是說——你心有虧欠,才不敢正眼看本宮?”
“荒唐!”被她這麼一激,他怒而拂袖,“你倒說說,我做了什麼,會虧欠于你?”
“阿甯才兩歲,你何至于要迫害一個兩歲的孩子!”叱奴太後哽咽道,“若不是你派人去追,阿赟又怎麼會驚了馬,阿甯又怎麼會摔倒!”
“他們非要聽,老夫難道還不能派人看看是誰在偷聽嗎!”
本就為此煩心,聽到她質問,宇文護便沒忍住呵斥幾句。
“阿甯是本宮盼來的孩子,隻有本宮知道,這個孩子多麼來之不易,她是本宮的心頭肉……可如今因為你,她才活了兩年就匆匆去了,你拿什麼賠給本宮!”
叱奴太後擡頭望天,晶瑩淚珠不住落下,她指腹上劃,試圖抹掉痕迹,不給他分去半分目光。
她還是那樣倔強高傲,不肯向任何人低頭,就連對她的夫君也如此,縱然被冷落也不願争寵……所以最初才會受不少苦頭。
記憶中的身影又被翻騰出來,宇文護忽然消了些氣,他遲疑片刻,放緩語氣:“……那你想要我怎麼做?”
“不要再動邕兒和婉顔了。”她的話擲地有聲,“他們已經退讓到無可奈何的地步了,你擁有了你想要的一切,安安心心做你的大冢宰吧,不要再生事端了。”
“這才是你來找我的目的,對嗎?”他冷笑兩聲,“你是萬人之上的太後,無人再敢動你,你才是那個擁有了一切的人。可我為宇文家打了幾十年的江山,到頭來還是低人一等,隻能做個臣子。當年宇文泰死的時候,若沒有我宇文護,還不知道有沒有這個周國!”
明明當年,她那般懂他的才能與野心,如今他們卻不得不走到了這一步……她怎能說出這般質疑他的話!
“呵,真是可笑,如今的你,還好意思說出沒有你就沒有周國的話嗎?”
她将脊梁挺得筆直,揮手指向了府外的方向:
“宇文護,你自己看看,幾十年過去了,你還是當初的你嗎?”
“難道你對我,比我對我自己還要清楚?”
“權力已經蒙蔽了你的雙眼,很多你以前能看見的東西,如今早已看不見了。”叱奴太後輕輕歎氣,“過去我念在交情,敬讓你幾分,很多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可現在,連我最親愛的孫女都被奪走了,你讓我如何再無動于衷!”
“我此刻不是在以太後的身份和你這個權臣說話。”她說,“——我是以當年那個被困于後院的姑娘的身份,在和意氣風發的少年将軍說話。”
月華如水傾瀉而下,将她籠罩在瑩白之中,模糊了她的滄桑,似神女臨世,悲憫地注視着他,将他内心最深處的陰鸷和貪婪看得一清二楚,卻又那樣矜傲疏冷,隻是漠然地看着他,如同一個過去的剪影投到他面前。
但他們已不可能回到過去。不,不如說他們之間根本沒有過去。
沒有的話,又何談留戀呢。
“既然如此,不如就像當年,與我月下對飲,說不定喝過酒後,我會考慮你說的事。”
他絲毫不在意她的神色,揚唇朝廊外喊道:
“上兩壺老夫珍藏的酒來!”
那就親手斬斷過去吧,斬斷那些本就不該有的羁絆。
他才不在乎那些虛幻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