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時節，料峭春寒剛剛如潮水般褪去，桃花被濯洗出空靈剔透的淡粉色，雲雀偶爾盤桓枝頭，一聽到行人腳步，便又撲扇翅膀穿越紛亂柳絮，飛向折射日光的木塔寶铎。

“……雙兔傍地走，安能……安能辨我是雄雌！”

簡陋樸素的學堂内沒剩幾人，學完半日的孩子們都收拾紙冊回家幹活，隻有小姑娘還倔強地留在原地，費力磕磕巴巴念了半天詩辭。終于全部念下來後，她興緻勃勃地揚起小手，朝不遠處整理書頁的母親笑道：

“阿娘，我可以，我可以念木蘭詩了！”

“我們阿甯真是太棒了，”聽到女兒的呼喚，婉顔放下手中忙碌，忍不住走近将她抱入懷中，“你認字也太快了吧！”

“阿甯喜歡木蘭！”宇文甯笑了起來，兩團小梨渦霎那間浮現在圓嫩的臉頰上，“木蘭姐姐勇敢，阿娘勇敢，阿甯也要勇敢！”

“好，阿娘支持你！”婉顔揉了揉宇文甯的烏發，“那明天我給你們講婦好的故事吧，她可是商朝很厲害的将軍喔。”

“喜歡！我想聽将軍姐姐的故事！”她點頭如搗蒜。

“你堂姐阿熙喜文，你倒喜武……”婉顔欣慰笑道，“行，等你再大一點，我和你爹一起來教你武功吧。”

她的眼睛登時一亮，撲到婉顔頰邊親了一口，又問：“爹爹和阿兄……要來接我們了嗎？”

“——朕和婉顔的阿甯果真聰明。”

宇文邕大步流星邁入學堂，身旁還跟着宇文赟，後者稚氣未脫，但眉眼間已可見冷峻氣質，雖籠罩着淡淡的憂郁孤傲，但終究曆練許久，頗顯少年老成。

“爹爹！”宇文甯立刻張開雙臂，“好想爹爹，要爹爹抱！”

“不過一日沒見，你這孩子……”宇文邕無奈失笑，卻乖乖上前将女兒舉起，“朕向朕的小公主賠個不是，昨夜看奏折看晚了，沒過來和你道晚安。”

“那今天補兩個晚安！”她佯裝氣鼓鼓地嘟起嘴，不多時又被自己逗笑，破功洩了氣。

“好，好，都聽你的。”宇文邕溫柔道，将女兒放下牽着，又看向婉顔，“回宮前，要在城裡走走嗎？”

“好啊，”婉顔一口應下，不由調侃，“怎麼今日忽然想散步了？”

“當然是因為想與你不受拘束地談天說地。”

“正好，我還有幾個地方想跑一下，你幫我搭把手，記錄一下資料……”

“婉顔…… ”

“開玩笑啦，”見他滿頭黑線，她噗呲一聲笑了出來，“那就趁天還亮堂，帶兩個孩子逛一會兒市集吧。”

“阿赟，”她又向沉默不言的宇文赟伸出手，“要牽阿娘的手嗎？”

隻是站在一旁觀察的宇文赟忽然愣怔，旋即小跑幾步到婉顔面前，緊緊握住了她的手，用力點頭：“嗯！”

她的手比起當年在紫竹園初見時多了些薄繭，但總歸還是溫暖柔軟，令他恍惚心驚，仿佛回到幾年前。

那時，她還不是他的阿娘，是一個突如其來闖入他生活的陌生姑娘，滿腹學識，膽識過人，有一股想做什麼事便一定要達成的銳氣與生命力，鼓舞着他堅持下去。

母子身份，重新給了他歸屬感，使他有了更多名正言順與她接觸的機會，卻也讓他感覺……與她多了些難以言說的距離。

大概是，他想要她是自己的阿娘，卻又不僅僅是阿娘。

……

四人在街上随意晃悠，時間仿佛也慢了下來。宇文甯走累了，嚷嚷着要宇文邕抱，他便如尋常父親那樣讓小女兒坐在寬闊的肩上，舉着她逛市集。婉顔則在路過西域胡人聚集的街道時，興緻勃勃講了許多絲綢之路沿線民族的故事，不僅兩個小孩聽得津津有味，就連宇文邕眼中也透着好奇求知的光。

不知道是不是覺得眼前這樣平靜的生活太過幸福，婉顔心間忽然掠過一陣巨大的失落，像是要将她剝空，連帶着流淚的沖動也席卷而上。她說不清這種感覺，卻被患得患失的情緒綁縛，就連眼前人的輪廓也有一瞬間變得模糊。

“怎麼了？”

察覺到她的話變少，腳步也放慢了些，似是心不在焉，宇文邕關切道。

“我……頭有點不舒服，”她晃晃腦袋，試圖甩掉令人煩躁的怅惘感，“也許剛剛忙活了半天，有些累了。”

“不如先坐下休息會兒？”他眸中浮現愧疚，“抱歉，是朕考慮不周，畢竟學堂的事主要由你在操持……”

“那今晚你哄阿甯睡覺，昨晚她一個勁纏着我要我念書給她聽，我第一次把自己都念困了……兩歲的孩子果然精力旺盛……”

“放心吧，交給朕，今晚你好好睡，朕守在旁邊照顧阿甯。”

“我一定會倒頭就睡的，你明天早上别叫我起床。”

“好，好。”

聽到他們的談話後，一直饒有興趣盯着遠方某處的宇文甯瞬間面帶糾結，翕張嘴唇片刻，還是咽下了欲說的話。宇文赟觀察到她的舉動，略一思索便擡頭提議：

“父皇……爹，不如讓我帶妹妹玩一會兒吧，您好好陪阿娘。”

在城内避人耳目，得改掉對父皇的稱呼，他此刻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幾乎沒有叫過爹。

爹這個字，阿甯很輕松就能說出來，可他卻還會猶豫。

“……你這孩子倒有心。”聽到他這樣喚自己，就連宇文邕自己也不由愣怔一瞬，“但你們打算去哪裡？你們兩個能照顧好自己嗎？”

“爹爹不擔心，我和阿兄保護自己！”有了宇文赟開口，宇文甯順勢咧嘴一笑，露出潔白貝齒，“阿甯想和阿兄看小馬！”

她伸手指向遠處街道的轉角，隐約可見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在栅欄前，欄後有數匹毛色光潔的大馬，還有低頭溫順吃草的小馬。為首的胡商正打開栅欄，牽出高大的棕馬，為看客伸手比劃着它四肢的健碩有力。

“和你阿娘真像，都喜歡馬兒。”宇文邕微揚起唇，卻還是擔憂地蹙起眉，“但……”

“爹，那邊人多熱鬧，不會有什麼事的，再說我還有一身劍術呢。”宇文赟信誓旦旦，“阿娘，您操心的事太多，必須好好休息會兒了，阿甯想看什麼，我陪她去看便是。”

“是啊是啊，阿娘坐下，我和阿兄去玩！”

話雖如此，宇文邕卻還不太放心，他張了張唇，剛要說什麼，就被婉顔拉住手。她搖頭，示意他别再說下去，又朝宇文赟一笑：

“那就麻煩阿赟了，我們就在這個馄饨攤上等你們，你們也别玩太久啊，記得早點回來。”

“好！”

宇文赟一口應下，便牽着宇文甯蹦跶着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