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疼地蹙眉:“你受了傷,先進朕的營帳,朕給你檢查一下。”
“這都是皮肉傷,總比在城牆上被直接推下來要好,至少将損失減輕到最小。”她頗為得意,彎了彎唇,“高緯讓我射箭殺你,如果不這樣做,他就會對付蘭陵王夫婦。我不想傷害你們,所以選了另一條路,現在看來,我真是太機智了。”
他聽罷沉默,隻是快步進帳,将她放在虎皮床榻上,又蹲下身,單膝跪在她面前,用指腹輕輕擦拭她嘴唇上已經幹涸的血迹:“是朕對不住你……朕若能早些探到你被高緯脅迫到了軍營,一定會更快找到你,而不是讓你如今日這般涉險。還好朕夠快,朕不敢想象,方才銀蒼再慢一步……”
“别自責了,高緯藏得太深,之前我和蘭陵王他們都被他唬住放松了警惕,這不怪你。”
她撫上他臉頰的手被他緊緊握住。
“婉顔,還記得兩年前你一人遠赴突厥,被東可汗設計關進了水牢,又經曆了種種來促成聯姻一事,最後奔波數月才回長安嗎?”
“記得。”她一時愣住,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這事,“……你不會又要數落我冒險行事吧?哎呀,這次和上次不一樣,我們在山裡被襲擊時還遇到了山賊,我為了脫身隻能跳到水裡逃跑,後來混到難民裡想躲避追殺,就幹脆來了宜陽……”
“不是。”
他搖頭,打斷了她的話。
“這些事,朕有時間慢慢聽你講給朕聽。但朕想說的是,上次朕隻能在長安幹等着,什麼事都做不了,這次,朕終于能堂堂正正地跋涉千裡,接你回家,讓你不似上次那般勞累。
“即使受制于許多事,朕都會義無反顧地奔向你,永遠都會。”
“謝謝……”
她再也忍不住,向前傾抱住了他,淚水刹那間奪眶而出。
“夫妻何必言謝。”
他抿唇笑了笑,眼中竟也閃爍着些星芒。
提起夫妻,她倒想起一事,便胡亂擦一通眼淚,神秘兮兮道:“在談正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這對我們來說都很意外,但确實還是發生了……”
“什麼?”
“我們有孩子了!”
他愣怔一瞬,反應過來後頓時驚訝不已,手忙腳亂地察看她的傷勢,甚至聲音隐隐顫抖起來:“這是真的嗎?但你……你身體還好嗎?這肯定會累着你,不行,朕去傳軍醫,朕這就去傳軍醫,你稍等……”
“你别急!”
見他如此慌張,她噗呲一聲笑了出來,拉住了他的手,試圖安撫他:
“看到你這樣關心我,我就知道我的選擇是對的——我決定把孩子生下來。”
“但留下這個孩子,對你來說真的好嗎?”他憂心忡忡,“婉顔,你若願意留這個孩子,朕必愛它疼它,與你一同好好撫養它長大成人。但朕擔心,對你而言,這孩子會是負擔……”
“我也糾結過這些,但蘭陵王妃讓我想通了。我們明明做了措施,卻還是有了這個孩子,這幾個月裡我一直奔波勞累,被追殺、落水、女扮男裝潛入軍營……你别這樣看我,此事随後再告訴你。總之它也頑強活着,它不想離開我們,所以我想,既然如此,就給它一個機會來看看這個世界,看看這個我們一同想要改變得更好的世界。”
“好,既然如此,你願意,朕也願意。”他輕輕撫摸摩挲她的腹部,不由感歎,“朕有你便已是大幸,如今居然與你有了孩子。我們的孩子,會是怎樣的人呢……”
“再等半年就能知道了。”她笑,“我們倒是可以先想想給它起什麼名字。”
“好,好,那朕現在去傳喚軍醫,你先在榻上休息會兒,有什麼不适,立刻跟朕說。”
“嗯,”她确實感覺眼皮沉沉,在點着火的營帳裡很難不生出些困意,“那我醒了再跟你講這幾個月的事情,你也把我和十一弟遇襲後你那邊收到的情報告訴我,我們整合一下信息,看看下一步該怎麼做。”
“都聽你的。”他不禁失笑,扶她躺下後又為她掖好被子,“現在先别想這些了,好好睡一覺。”
……
等軍醫為她處理了皮外傷,又開了些凝神靜氣、活血化瘀的方子後,她便在柔軟被窩中沉沉酣睡。大約睡了兩三個時辰,她一覺醒來,見帳中無人,便攏緊衣裳走出去。
正值霞光鋪開萬裡,宇文邕站在帳外高台上望着宜陽城前的戰場。厮殺仍未結束,鮮血、殘肢、屍體染得雪原一片淩亂,大風更将哀嚎和怒吼送到他們耳畔,令聞者驚心駭然,久久失語。
她聽到宇文邕輕輕歎息,緊蹙的眉頭也絲毫未松。
“河洛據天險,一定要拿下,才能長驅直入邺城和晉陽。”他見她走來,為她披上大氅,又道,“但有這幾位齊國大将據守,實在難攻,看來還是得往北謀算,在汾河一帶築城,否則恐怕會僵持太久。”
“是這樣沒錯,你有與五弟他們交談過此事嗎?”
“有。”
“那就相信他們。還有就是……無論輸赢,這場戰争都會給你滅齊經驗,因此不必心急,不必露鋒芒,現下最重要的,是先解決内政問題。”
“你說的對,必須先親政,才能真正掌握全局。”他略微舒展眉頭,“朕這次出征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明日便可帶你回朝。下一次,我們可以做更多。”
“時至今日,我們到底有幾成勝算能扳倒宇文護的勢力?”
“六成。”
他目光炯炯,意氣風發。
“這兩年再斡旋一下朝臣,可知還有多少人能為朕所用,歸入朕的勢力,有多少人已成國之蛀蟲,需要連根拔起。至于剩下兩成,就等一舉誅殺他的那個時機。”
見他言之鑿鑿,她也輕松不少,仿佛黎明終于要驅散黑暗,一切都有了好盼頭。
“這樣說來……我其實有給我們的孩子想過一個名字。”
她目視前方戰場,更遠處是遼闊天地。
“什麼名字?”
“甯,安甯之甯。”她神采飛揚,揚起唇角,“不是希望小孩性子安靜,而是希望——天下終能安甯。”
聽罷,他亦會心微笑,握住了她的手,與她一同凝望遠方薄雪覆蓋的原野:
“好,朕能與你平安穿過戰場重逢,願終有一日,天下人能不被戰場阻隔,獲得安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