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會守在城牆前,我已經全都跟他們吩咐過了,不會攔你。”
“老夫也會吩咐将士不誤傷你。”斛律光接道,“明日你把高緯給的衣服挂在其他地方,換上普通士兵的衣服溜出去,我們幫你拖時間。隻希望你回去後,也讓周軍少傷百姓。”
“我會的,宇文邕這次出兵隻是為了尋我,宇文憲、韋孝寬等人更非兇殘之輩,你們盡可放心。”婉顔頓了頓,“而且……我在大殿上說過,此戰是你們必勝。”
他們将信将疑地對視一眼,略略挑眉。
“老夫原以為你胡謅……莫非你真有占蔔之能?”
“沒有,”婉顔搖頭,“但我知道,如今周齊對戰,表面是你們和宇文邕打,實際上,是高緯和宇文護打。”
話音落罷,三人皆陷入沉默,但卻心領神會地擡頭四望。隻見風勢變小,蘆葦沙沙,洛水在月色下如銀緞蜿蜒向山丘那端的遠方。
“婉顔姑娘,長恭求你一事。”
高長恭忽然開口,言辭懇切,似乎早有盤算。
“你說。”
“若有一天我真的被君王忌憚,不得不死,求你一定要替我救下懷璧,讓她好好活着,不要随我同去。”
俊美無俦的溫潤君子在她面前彎下了脊梁,高束的烏發垂落到銀铠上,折射幽幽寒光。
戰功赫赫的鐵面将軍,在她面前為妻子折腰。
“長恭知曉此事難辦,但婉顔姑娘在周國地位顯赫,又得皇帝信任,因此長恭還是想冒險說出這個不情之請。我可以為國而死,但不願妻子為我而死。”
“所以,你明知道你的選擇這樣沉重,卻還是要我去替你面對她嗎?”
她重重歎了一聲,眼中藏着不忍和悲涼。
“對不起,我……”他頓住,“隻能如此。”
“我會做到的,”婉顔攏緊大氅,語氣略帶生硬,深深看了他一眼,“但不是為了你這固執又迂腐的選擇,而是為了懷璧和她的孩子——至于你的對不起,還是留給你的家人吧。”
“長恭……不勝感激。”
她隻覺心間千萬股情緒湧流不息,沉重到快要喘不過氣來,她很想急促離開這裡,回到溫暖的營帳中倒頭大睡,把殘酷的命運甩在身後,但又冷不防地意識到……這可能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交談。
……
次日,天空灰白,遠山已蒙上細雪,層巒疊嶂,眺望似丹青潑墨,甯谧無聲。不過須臾功夫,地平線那端便逐漸浮現排列整齊的黑點,密密麻麻如同螞蟻朝宜陽城門逼近。
城内外的士兵都已被集結準備迎戰,高長恭帶人守正門,斛律光和段韶則分守左右兩翼,一時間兵馬來往錯落不絕。趁人流雜亂,婉顔趕緊換上普通士兵的衣服,抄起自己的挎包便貓着腰尋找出城時機。
有點激動……很快就要見到熟悉的周國面孔了!
算一下都外出好幾個月了,回去還有好多事要處理,真是忙碌啊……不過倒也收獲了很多,她甚至可以把齊國體術教給宇文邕了。
這樣想着,她心下雀躍,又不得不暫時壓下嘴角笑意,故作平靜地左顧右盼,卻按耐不住輕快的步伐。
直到——
“這麼着急,是要去哪裡啊?”
一個陰冷的聲音在她身後猝不及防地響起,她聽得出來,那聲音的主人離自己很近。
顧不得回頭看,她準備拔腿就跑,卻忽然感到脖頸上一陣涼意。
“朕這樣款待你,你竟然不打算跟朕告個别,就悄無聲息地離開嗎?”高緯的手掌牢牢握住她的後頸,他的語調卻不緊不慢,“這未免也太沒禮貌了吧,你說是嗎——雲陽夫人?”
她驚得冒出冷汗,聲音幹澀:“……有話好好說。”
該死,高緯怎麼知道她的身份了!
她在腦海中快速回想這些天的異常,而後猛地一激靈。
真要說的話,送那衣服的理由恐怕就不止是做做樣子這麼簡單……
但如果那時他就猜到……不,宴會上并沒有人直接當場揭露她的身份。
隻有一人。
……馮小憐。
“雲陽夫人來我大齊做客,怎麼不知會朕一聲,倒隻奔着四哥四嫂去了,這要是傳出去,别人還得念叨一句朕招待不周呢。”他笑眯眯地移動步伐,婉顔隻好被迫跟着他一同移動。
“你要做什麼!”
“來,你已有數月未見宇文邕,朕怎麼忍心讓你們夫妻分離,朕這便帶你去見他。”
“你……!!!”眼見城樓越來越近,她咬牙切齒大罵一通,“你這卑鄙小人!”
“朕好心幫你,你怎麼反倒罵朕,真是好心沒好報。”
這話聽來古井無波,甚至夾雜了些委屈,但婉顔感覺到脖頸上迅速傳來手指收縮的壓迫和疼痛。
他也是練過武的,稍稍再一用力,她便會有性命之虞。
她隻好閉上嘴,被他牽制着一同沿階梯上城樓。
馮小憐站在城樓上等候他們。見婉顔怒而瞪她,她扭開頭,避開她的目光。
“馮美人,謝謝你給朕出的好主意。”高緯大笑起來,“有意思,真的太又意思了,這比捉弄高長恭還要好玩許多。”
“陛下喜歡便好。”馮小憐低垂眼簾。
“你真是蛇蠍心腸,為了自己的前途這樣輕松出賣舊識。”他漫不經心道,“不過無妨,朕就喜歡你在朕面前不加掩飾的野心。”
婉顔不想再看他們,轉而俯瞰城牆下,一時感慨萬分。
周軍已壓境。
戰旗随風飄揚,馬匹健壯威武,士兵臂膀孔武有力,或配劍或執戟,氣宇軒昂。為首那人跨坐高大白馬之上,一手勒缰繩,一手舉起,似在下達指令。他身形挺拔端正,外穿暗金铠甲,映照荒野雪原,泛着泠泠幽光,身後玄黑色披風獵獵作響,平添幾分肅殺。
在與她四目相接的那一刻,他瞳孔猛地收縮,焦急憤怒又難以置信地下意識勒緊缰繩,向前探了幾步,已是坐不住。
“放開她!”
刹那間,他拔出佩劍,直指高緯方向,厲聲大喝,但聲音裡暗藏的焦灼慌亂,都已被她捕捉到。
“别急,别急。”
高緯慢悠悠地在她頸間移動指尖,似随意撫過其上筋絡,傳來隐隐麻意。
“想把我推下去嗎?”婉顔聲如冷霜,“這樣做,對你有何好處?”
“朕這麼憐香惜玉,自然不舍得讓你死啊,雲陽夫人。”他湊近她已披散弄亂的長發,故意壓低聲音,“朕給你一個選擇,可好?”
“有屁快放。”
她僵硬地略微轉頭,稍稍拉開與他臉頰的距離。
高緯卻對她的呵斥置若罔聞,掃了一眼守城的高長恭和城前的宇文邕。
“你箭術精湛,不如讓朕見識一下,一箭射向禦駕親征來尋你的周國皇帝?”他笑意愈濃,“但你要是舍不得,那朕隻好給大齊子民一個交代,治治蘭陵王夫婦私自放敵國奸細進邺城的罪了。”
“雲陽夫人,到底會怎樣選擇呢……朕很是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