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的日子很快便到了。
高緯不知又打了什麼算盤,專門派出一輛馬車來接婉顔,還讓她換上皇宮織造司的繡娘做的交領大袖襦裙,說她有占蔔之能,需奉為座上賓。不過她還是在襦裙内多穿了窄袖胡服,以備不時之需。
天色愈發陰沉,烏雲壓城,但空氣幹燥,不見雨滴落下,倒隻有大風如刀片淩淩刮過臉頰。
“長恭……”懷璧低垂睫羽,泫然欲泣,“你一定要平安無事。”
“放心,婉顔姑娘不是說我得守着你生産,咱們孩子才能平安嗎,我一定會盡快結束戰争,早日回到你身邊。”
高長恭用他寬大的手掌撫摸妻子的臉頰,掌心厚繭緩緩摸索那柔軟細嫩的肌膚,一刻也不舍得分離。他俯身上前,将唇輕輕貼上她的額頭,印下了克制有度卻又蘊含無盡深情的一吻。
“你也要當心身體,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府上雜事你盡管交給張伯,生活中有什麼不便也随時喚玉容操持。段大人介紹的穩婆我已找好,你若有不适,派玉容去聯絡就是。”
他不知到底何時才能回邺,隻得在走前盡可能把一切事務都料理好,讓妻子少操心,這樣他也能更安心些。
“長恭……”懷璧握緊了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也拜托你,一定要把婉顔平安送回周國。我能安穩待在府上,是她用自己換來的。”
“我已與将士們安排好,隻要皇上沒有察覺,我便能在開戰前悄悄把婉顔姑娘送出軍營。”他會心一笑,“婉顔姑娘義氣幹雲,我高長恭縱然冒着被指叛國的風險,也要送她平安離開。”
“那個……你還是留着命回來看你孩子出生吧。”
婉顔在一旁聽到自己的名字,略顯尴尬地出聲打斷。
“我沒和你開玩笑,到時候如果高緯真的發現了我的身份,你一定要與我撇清關系,裝作被我蒙騙,毫不知情。”
“婉顔……”懷璧輕歎一聲,“你對我們真是太好了。”
“沒有你們夫婦在北恒州給我的善意,我可能走不到今天這一步。”她爽朗道,“咱們緣分未盡,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懷璧揮揮手,“你和你的孩子都要平安!”
“那不如到時讓倆小孩結拜一下!”她狡黠挑眉。
“好,好。”
告别了懷璧,婉顔剛踏上馬車,卻注意到陳長生躲在一邊沉默不語,手攥着衣角。她見狀暗歎,又折返下來。
“長生,别忘了我說過的話,”她壓低聲音,“邺城有任何王爺王妃解決不了的事,就立刻派人修書到長安城,記住了嗎?”
“我……一直記得。”見她忽然湊近,陳長生頓時結巴起來,别扭地側過頭,“我要保護王妃,隻能留在府上,你随王爺出征,萬事小心。”
“謝謝你,我會的。”她眉眼彎彎,“我相信你一定能實現你的抱負,守護好這一切。”
與她真誠豁達的目光對視後,他似乎有些怔忡,眼周被疾風吹得泛紅。
“……嗯,”他說,“我也不會忘記——李子穆。”
風更大了些,将旌旗吹得獵獵作響,布料抖動如波濤起伏,倒令她想起了行軍路上聽過的蘭陵王入陣曲。
也想起了,她還是李子穆時,與陳長生連劍比試,受斛律光和高長恭訓練指點的日常光景。
恍惚間,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而經過了這幾個月的奔波,她終于要回家了。
——回到屬于她和宇文邕的戰場。
……
不同于上次她與宇文達作先鋒赴孔城,此行有斛律光、段韶和高長恭三位大将支援獨孤永業,加上高緯禦駕随行,車馬浩蕩,号角嘹亮,步兵和騎兵列隊井然有序,仿佛踏過可聞大地隆隆,如雷鳴乍響,凜然肅殺。
宇文邕已率軍駐紮宜陽城郊好些日子,但一直按兵不動,似乎并不急于一時,而是頗有耐心等待着齊國大軍的到來。與他一同出征的主将,還有齊王宇文憲和柱國韋孝寬,二人皆有勇有謀,實戰經驗豐富,縱然是宇文護也不敢輕易牽制。
婉顔當然知道宇文邕不可能貿然進攻。以他的立場來看,摸清齊軍的底遠比攻下宜陽城更為重要,因為這關乎他未來的平齊大略,如今受制于宇文護,他不能太露鋒芒,隻能借宇文憲等人的掩護來觀察情勢。
齊國大軍從邺城出發,一路穿過平原向西,直到抵達洛水河畔,花費時間不過半月。等到進入宜陽城,高緯帶馮小憐住進了華美宅邸中,婉顔則在高長恭的再三争取下,得以住在軍營附近,方便與他對接。
……
是夜,她正在營帳中為還沒尋到合适的出逃時機而發愁,卻聽見一陣似有若無的悠揚曲調從遠方傳來。那樂聲空寂廖遠,透着濃濃的孤獨蒼涼,婉顔不由得被吸引,索性披上大氅,循聲出了營帳。
夜色朦胧,疾風拍打葦草,簌簌作響,瑩白月光穿透穗子間隙,落在盤坐于小丘上的男人肩頭,如同細雪飛旋,又似塵埃漫揚。樂曲自那人手中竹笛傳開,在寂寥天地間回蕩,不複軍樂的豪邁铿锵,倒更似乘一小舟于山巒碧波間逐流,望滄海一粟,歎天地茫茫,而惜人生渺渺。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熟悉的溫潤歌聲從身側傳來,她望去,發覺高長恭未褪銀铠,與她一樣踱步到了蘆葦叢中,因樂聲而動容,甚至竟配合那曲調唱了出來。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見牛羊。”婉顔也沉浸其中,模仿着他哼唱出來。
與他們的歌聲一同盤旋于夜空的,還有點點星辰。
笛聲略有凝滞,男人緩緩起身回頭,隔着漫天螢火繼續吹奏。雖然隔着一定距離,但在這光點中,婉顔隐約看見了他眸中亦閃爍着什麼。
一曲終了,婉顔和高長恭皆因兀自闖入這份甯谧而沉默無措,反倒是男人朝他們大步走來,步如流星。
“你也會這敕勒歌?”他看向婉顔,眯了眯眼。
“……之前在草原偶然聽到過,便記住了。”她随口胡謅。
“這歌由我父所作,當年他與神武帝一同率軍在玉壁城與宇文泰激戰,铩羽而歸後,他作此曲與神武帝及諸臣共歌,以此鼓舞士氣。”
斛律光展開雙臂,任葦草輕拂他的甲胄。
“一晃又這麼些年過去了,玉壁城還是當年那個玉壁城,而大齊與周國,也還在僵持對峙……不同的是,這大齊皇帝一個不如一個。”
“老夫征戰沙場多年,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大概正是如此,才越發看不清前路了。”
他狀若随意說了出來,眼神卻分外落寞。
婉顔從沒見過這樣的斛律光。她印象中的斛律将軍那叫一個老骥伏枥,從來不服老,永遠豪氣幹雲,雖然胡須鬓發皆已染白,但皺紋遮不住他的飒爽笑意。
可這個晚上,她第一次見到他如此蒼老苦澀。即使有着滿腔的郁悶,也隻能寄托在樂聲中,好像這樣,他就能回到廣袤草原上,潇灑肆意地策馬狂奔,将一切約束、瘋狂與折磨抛諸腦後。
“能撐多久,便撐多久吧,”高長恭聳聳肩,故作輕松般彎唇,“直到撐不下去的那一天,我與将軍都已把能做的事做了,剩下的,我們也無能為力。”
“是,老夫倒也想看看,自己還能撐多久。”斛律光與他碰拳,又看向婉顔,“李姑娘,老夫聽長恭說你的身份時,起初确實憤怒,但想起你在宮裡甯願将自己置身于危難也要救長恭夫婦,在那樣短的時間内能讓高緯小兒改變主意,可真是了不起,老夫實在欽佩。”
“斛律将軍言重了,先前出于無奈,才不得不選擇隐瞞身份,但我從始至終都沒有想與大家為敵,更不會利用這次經曆去謀算什麼。”婉顔見他嚴肅,便也正色道,“之前在軍營裡,您教我的東西,我會記一輩子。”
“好,好!”斛律光哈哈大笑,皺紋和傷疤在臉上盤虬,“看着你,真讓我想起了阿錦哪,我那女兒與你一定很談得來。”
“斛律皇後正直聰慧,我也很是佩服。”
“好,明日老夫也助你回周營。”斛律光豪爽道,“長恭,你這邊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我确實也在盤算何時将婉顔姑娘送出宜陽城,既然現在聚到一處,索性就商量好。”
高長恭略一沉思,又道:
“明日宇文邕便會率軍臨城,想來是知曉我們和皇上都已到宜陽,要來探探虛實了。我本想這幾日就把婉顔姑娘送出去,但皇上另派了許多人把守軍營,嚴查出入,造成了不小障礙。”
“高緯另派人守軍營?”她無語扶額,“這人到底在想什麼,難道他還不信任你們的防守能力嗎……”
“他說要加強警惕,護好糧草。先前與周軍對戰時确實出現過糧草被盜和失火的情況,所以有這樣的顧慮,倒也正常。”
斛律光則輕哼一聲:“恐怕是故意做給旁人看的,來顯示他有多缜密勞心。”
憑他那個性格,倒也不是不可能……這樣想着,她又忍不住罵了高緯幾句。
“那就明日見機行事吧。”她提議,“明日你們作戰,正好有防守空缺,我趁機出城,也能撇清與你們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