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沉沉,重疊低垂于天際,将瑩白月光四分五裂,在磚牆上投下猙獰陰影。空氣中彌漫着大雨将至的潮濕,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婉顔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扭頭一看,屋内空空如也,她坐起身向外望去,隻見陳長生在寒涼的庭院中踱步不語。
“……長生?”
她也披上外袍走出房門。
被婉顔如此一喚,陳長生瞳孔微縮,明顯一愣。
“你怎麼……還不睡。”半晌,他才支支吾吾憋出句話來。
“大概是明日王爺王妃就要進宮,心裡不甚踏實。”她歎口氣,扭頭看他,“長生,你之前說過要報答王爺,會一直追随他,對吧?”
“當然了,我又不像你瞞着身份,我說的都是真話。”他語氣頗有幾分郁悶。
“……”婉顔扶額,“好,那我告訴你一個地方,你務必記牢,日後如有需要,你随時寫信到這兒。”
“你想讓我把王府的情況透露到周國?”
“是給我,不是給周國!”她一時無語,“王爺手握重兵,戰功赫赫,皇上不可能不忌憚他,這也是他需要我們牢記邺城布局的原因。一旦情勢有變,若王府招架不住,你一定要聯系我,這樣我才能及時趕來幫忙!”
她将王家夫婦住的裡坊說了出來,又道:“我初來這裡時,是懷璧讓我吃飽穿暖,她對我有大恩,我答應過她,縱使在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會來幫她。”
“……你身為後宮中人,為何還能随意出入?”
“因為進宮有堅實的靠山,這樣我才能放手去做我想做的事。”她答,“宇文邕一直尊重我的決定。”
“你能随口直呼他名諱,看來你們關系真的很好,也難怪他要為你出征了。”陳長生悶悶不樂。
“呃,這個……還可以吧。”
他并不知道宇文邕親征背後的野心和即将到來的宜陽之戰,婉顔不能說,隻好搪塞過去。
“——婉顔。”
陳長生望向天空,漆黑眼珠被從烏雲裡漏出的月光照得格外亮。
“希望你和你的孩子……都平平安安的。”
她聞言心裡一軟。
“我會做到的。”
……
次日黃昏,連排的燈籠懸挂于高牆之上,燃着溫暖橘光,遠看如星野低垂,螢火漫天。宮門大開,各路達官貴人乘坐寶馬香車紛紛赴宴,一時間宮道熙攘,有喜氣洋洋者披金戴銀,唯恐旁人看不出其家财萬貫,亦有憂心忡忡者,表面平靜無波,卻連向同僚打招呼的心思也沒有。
高長恭攙扶着懷璧緩緩向燈火通明的殿宇走去,直到聽見身旁傳來一聲咳嗽,他才停下腳步,扭頭看去。
“段大人?”
他不由驚訝,眼裡終于多了絲喜悅。
“好久沒見您了!”
“咳咳。”太宰段韶捋了捋胡須,滄桑的聲音還帶着些顫顫巍巍,“是長恭啊……”
“您最近如何?”他見段韶鬓間白發又多了些,不免皺眉,“長恭可以再找些大夫來……”
“老樣子,不礙事。”段韶笑眯眯道,牽動眼角皺紋,“年紀大了哪能沒點病痛,好在身子骨還算硬朗。”
“您本到了卸甲還鄉的年歲……”
“這時哪敢卸甲還鄉?”段韶面帶愁容,“周國與我們對峙多年,如今宇文邕又禦駕親征,天下還不太平,我怎麼敢撒手不管。”
“老兄弟,你也在啊!”
另一個蒼老卻如洪鐘的聲音闖入他們耳中,隻見斛律光風風火火大步上前。
“明月兄,好久不見。”段韶微微一笑。
“等這次把宇文邕那小娃娃的軍隊打回去,咱們三個再好好喝一杯!”斛律光哈哈大笑,“哎喲,我這人老了記性不好,長恭得多陪陪懷璧,醉酒了誤事。話說回來,近日懷璧身子可還好嗎?”
“多謝老将軍挂念,懷璧一切都好。”她溫柔地低頭摸隆起的腹部,“再過兩三個月,孩子就要出生了。”
“長恭,你可得好好照顧懷璧,老夫還等着你們給老夫抱個大胖小子!”斛律光大手一揮拍了拍高長恭的肩。
“先前給我孫子接生的穩婆不錯,到時候我給你安排過去。”段韶也語重心長道。
“二位老先生對長恭夫婦如此好,長恭實在……”
“客氣什麼,我們看着你長大的,可以算你半個爹了……”
“明月兄。”段韶打斷斛律光的話,搖了搖頭,“宮中人多眼雜,慎言。”
“哦,哦,是……”斛律光這才反應過來,“還是你考慮周到!”
内侍小跑過來催促他們該入席落座,幾人這才踏入殿中,被一陣金碧輝煌晃了眼睛。
高緯正翹着腿斜倚在龍椅上,身上交領長袍皆由金線織繡,隐隐閃爍如同波光。他一手舉起夜光酒杯,臉色似有微醺,一手攬着靠在他懷中的絕色美人。
穿過樂師和舞者,斛律光看見龍椅旁的位置上坐着沉默不言的年輕皇後。她低垂眼簾,身形清瘦,縱然華服珠寶一樣未少,卻那般憔悴孤獨。
似乎是注意到遠處的目光,她擡眸望去,在與斛律光視線相對的那一刻張了張唇,仿佛有很多話想說,卻最終把話咽下,眼中多了些淚光。
見女兒如此受委屈,斛律光氣得握緊拳頭,差點開口大罵幾句,被段韶連忙壓了下來,拉到一旁坐下。
“那可是我的掌上明珠!”斛律光咬牙切齒,又不得不壓低聲音,“我這輩子做過最錯誤的決定,就是答應了先皇送阿錦進宮當太子妃!”
“唉……”段韶搖搖頭,“真是苦了那孩子……”
……
高緯略微眯眼掃視四周,玩味地勾唇,又飲下一杯葡萄酒。
無論是斛律光還是段韶,他們的一言一行都被他盡收眼底……這種對他不滿卻不得不受制于他的模樣,可真讓他高興。
權力真是好玩意兒,可以随時掌握任何人的生殺予奪,哪怕是剛正不阿的文官或耿直率性的武将,也得在他的陰影下膽戰心驚地活着。
隻有斛律光……他握杯的手力道緊了幾分。斛律光對他的不滿幾乎寫在臉上,不加任何掩飾,估計在軍中也沒少說他的壞話,真是個讨厭的老頭。
他随意瞥一眼斛律錦,輕哼一聲。
尊為皇後又如何,沒有他的恩寵,斛律錦的宣光殿比冷宮還要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