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息間，高緯那染上情靡的聲音在她耳畔呢喃。

“你讨好我的模樣，比我讨好父皇的模樣，更令我舒心。”

不是朕與先帝，而是我與父皇。此刻的高緯不是皇帝，而是那個躲在高湛陰翳之下的太子。

也是——最真實的他。

“過幾日你随朕一同出席宴會，”他心情頗好，仿佛剛才陰沉模樣是另一人，“朕要好好款待高長恭和斛律光，再把他們推入深淵。”

……

夜色已深，萬籁俱寂。

下午睡了好些時辰的婉顔到晚上反而有些失眠，但陳長生在旁邊的床上睡得踏實，思來想去，她決心去庭院裡四處走走。

輕車熟路摸黑到廚房順走了幾塊面餅，她一邊啃一邊在月色下踱步，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隐隐琴音。

似高山流水潺湲而過，泉聲叮咚，花草馨茂，一切都籠罩在皎潔月光之下，溫柔又甯谧。

電光石火間，她像是被什麼驚醒，本能地尋着琴聲走去，便在空無一人的廊亭裡，看見了身上流淌着瑩白月華的鄭懷璧。

果然是她……她的琴技還是這般出神入化。

和當年在北恒州聽到的一模一樣。

也是在這般寂靜無人之時，婉顔才敢随着琴音，把那些往事又翻湧出來，任由紛亂的情緒宣洩流竄。

“出來吧。”

察覺到腳步聲，鄭懷璧停下撫琴的手。

“王妃殿下，”婉顔欠了欠身，“抱歉，這麼晚打擾你，隻是剛剛聽琴聲聽得入迷，才不知不覺走到這裡……”

“無妨，”懷璧一笑，伸手示意她坐到對面，“這個時候還沒睡，是有心事嗎？”

“其實是因為下午回來休息太久了，這時反而有點睡不着……”婉顔撓頭，又遲疑道，“不過，我确實也有點心事。”

“若是還沒解決的話，不如說與我聽聽？”懷璧善解人意道，“自從有孕之後，我這身子時常疲乏，但這些日子王爺回來後，我倒睡不着了，或許與你聊聊天能好些。”

蘭陵王回邺城，既讓她高興，又讓她擔憂。即使是在他臂彎裡，她也很難入睡，隻要看到那張臉，便忍不住想到他們的未來。

那裡，她看不透。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逛街的時候，我從茅廁出來路過了一間藥鋪……”婉顔頓了頓，終于将自己早就在心裡盤算好的說辭娓娓道來，“我看到一個姑娘和大夫在争論，便忍不住聽了一會兒。”

“他們在争論什麼？”

“姑娘有了身孕，但她并沒有很高興，反而滿臉擔憂，大夫忍不住好奇多問了幾句，那姑娘便把她的情況說了出來。她說，丈夫家境不錯，對她也很好，二人擁有孩子其實很幸福，但是大家族裡往往也有很多敵意和猜忌，她和丈夫能保全自己已是舉步維艱，因此沒有信心保護好這個孩子，擔心生下來反而害了它。

“她并不讨厭小孩，但卻沒有想好怎麼面對，若此時打胎對自己也有傷害，因此在藥鋪門口糾結難過。大夫勸說她留下這個孩子，可她總有些顧慮，還說自己經常吃性寒的東西，前段時間又随丈夫出了遠門，路上遇到歹徒，流離奔波過一陣子，孩子居然一直沒掉，讓她也很奇怪。

“我聽到這些時，想到了我娘……我娘很愛我，生我的時候也受了不少苦，我敬佩我娘，也敬佩這些同樣要養育孩子的母親，所以當時心情很沉重。”

這确實是真心話，婉顔說的時候，不自覺懷念起遠在現代的媽媽。

“——所以我可以問問王妃殿下，若是您的話，會怎樣選擇嗎？”

“其實……我跟你說實話，在我剛得知自己懷孕時，我也與這位姑娘有過一樣的顧慮。”

懷璧靜靜聽完，怅然開口。

“你和長生今天也看到了，王爺在齊國很受百姓愛戴，但在皇帝對他有猜忌的情況下，這樣的待遇是在把他往火坑裡推。我每每想到此，心裡就如亂麻一般。所以，我非常高興能與他擁有我們的孩子，但我也顧慮過，這個孩子，能不能在邺城平安長大。”

“那王爺呢？他是怎麼想的？”

“他呀，他沒那麼多彎彎繞繞，心思單純，就說他一定會傾盡全力保護我們，不會讓我們有危險。”懷璧苦澀一笑，“可這個傻子卻獨獨沒提他自己的安危。”

“或許他心裡也早有考量，但他不願意說，我也不必去多問。”月光照得她的眼睛晶瑩閃爍，“後來我想，還沒發生的事，老為此憂慮做什麼？也許事情并沒有想得那麼糟，或者将來遲早有轉機，至少在那一刻到來之前，我不應該拒絕這個孩子的降生，我應該有信心給它好的生活，教它如何做人。”

“無論我們的未來如何，作為我們生命的延續，我一定會和長恭一起，傾盡全力保護它。

“所以，我想給它一個機會，來看看這世間。”

“王妃殿下……”

聽罷，婉顔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而且，自己頻頻身處險境，又吃了很多性寒的食物，明明很容易就流掉了，但那孩子卻始終堅強地在她肚子裡待着，這大抵也是她們母子的緣分。”懷璧沉吟道，“既然那孩子這般想要來看看它父母所生活的世界，就讓它來看看吧，這或許是它自己的選擇。”

此話一出，婉顔方如夢初醒，一股電流般的戰栗觸過她全身。

對啊，她每次和宇文邕都有做避孕措施，而且也經常吃涼性食物，按中醫養生的道理來說并不适合懷孕，再加上這段時間被刺客追殺、落水、和難民風餐露宿，又進了高長恭的軍營，天天練劍負重……盡管如此，這孩子仍然在她腹中安睡着，從來沒有想過離開她。

或許這就是天意吧，又或者，這就是孩子在告訴她，想來到她和宇文邕的身邊，想和他們一起面對一切，無論幸福還是困難，都要在一起。

她一直敬佩媽媽，覺得媽媽無比偉大和堅強，以至于她自己并沒有信心做到如此地步。但鄭懷璧和高長恭面臨的困境不比她和宇文邕的輕松，他們都選擇不逃避，她為什麼一定要退縮呢？

不如給這個孩子一個機會，欣然接受她與孩子的緣分。

“謝謝懷……王妃，我明白了你的意思！”終于想清楚了，婉顔心中的石頭也落了地，“或許那姑娘也會和王妃做出一樣的選擇，你們真的很偉大。”

鄭懷璧見她這麼激動，反而溫和地彎唇：“你也一定會是個好父親的。”

“啊，這個……”她打着哈哈，尴尬一笑，“我盡量……”

“哈哈哈，”懷璧被她這番模樣逗得忍俊不禁，“子穆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王妃謬贊了……”

“哎，我剛才忘了問，你肚子好些了嗎？”

“好些了，多謝王妃關心！我困了我先回去睡覺，你也早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