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娘鼓起勇氣，終于擡起頭，直直看向昭昀。

這一次，她終于沒有選擇回避昭昀的目光。

“我和我夫君本是在鄉間生活的一對平民夫妻，夫君自幼學醫，又因為生在亂世，也習了點武，足夠保護我們的小家。本來以為日子雖然苦，但也能過下去，直到那一天……有兇狠的士兵來劫掠我們村子，燒光了所有糧食，還擄走了我們所有人，不到一天時間，村子就變成了廢墟。”

她至今忘不了那天，她被士兵抓走，她的丈夫想要救她，被一棍子打暈過去，也抓了起來。

宇文護想建立一支秘密軍隊，需要掩人耳目，因而不可從常備軍中選拔士兵。于是，他把目光轉向了那些本就在邊境無人問津的村落。

和二郎分開後，她因為又機靈又識時務，被宇文護選中，成為了細作，同時宇文護并不阻攔她去探望丈夫。

她起初以為那是他僅存的善心，後來才知道，宇文護是想讓他們互相掣肘，都為他所用——就像他騙他們喝毒藥一樣。

她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遠赴突厥，成為王庭侍女，潛伏到當時可汗最寵愛的蘭夫人身邊，伺機盜取她的蠱蟲。

以及，利用東可汗，從蘭夫人那裡拿到沒有解藥的毒藥。

從此，東可汗便有把柄在宇文護手中，而因為宇文護手握大權，即使事情敗露，周國根本無人敢指責他，即使有，那也遲早會下黃泉。

蘭夫人葬身火海的那天她也在場，她就在東可汗背後，眼睜睜看着茅草屋化為灰燼，被白皚皚的厚雪掩埋，落得無聲無息。

那樣溫柔的女子，還有那樣可愛的小公主，她害得她們生死相隔，也害得自己丈夫從此受蠱蟲鑽心之苦，任人擺布……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幹了她平生最痛恨的卑鄙之事。

而後來也就如他們所見，宇文護派她潛入宮中成為細作，觀察宇文邕和婉顔，并專門給婉顔選一些無害但性寒的食物，長久服用将會很難懷孕。之後，宇文護便借着刺殺婉顔的由頭，順帶清理門戶，把她和刺客都派了出去，就算刺殺不成功，他們也很難活着回長安。

可以說，若宇文達當時沒想放過她，她一定不可能撐到現在。

“……原來娘親、娘親……”昭昀的嘴唇哆嗦到說不出話來，藍眸中早已蓄滿淚水，“你！原來你就是當年娘親身邊的萱兒！”

宇文邕沉默地看向萱娘，嘴唇緊抿，似乎也在隐忍着什麼。

“為什麼是你！我記得你還抱過我，你還給我穿過衣服，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你！”昭昀捂住腦袋大叫起來，“娘親那樣信任你，從來沒有苛待過你，居然是你害了她……我、我不該去看那個箱子，我若不看，你或許就不會發現，也就不會拿那些蠱蟲去害人了……”

她胸腔内仿若有兩股氣在橫沖直撞，讓她無法呼吸，她腦子裡很亂，她又恨萱娘，又知道這是被逼無奈，她也恨自己，恨自己那天打開了箱子……她也害了娘親！

“誰都無法預料到那些，不要責怪你自己。”宇文邕歎了口氣，“就算你不去開箱子，遲早會有人打開，這隻是萱娘早點離開還是晚點離開的區别。真正的罪魁禍首，是宇文護和阿史那燕明。”

多少年了……萱兒已成萱娘，昭昀也從因喀芙變為大周皇後，真相居然遲了這麼多年。

所幸，隻要他們還活着，就總有讓真相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他一定會為他們、為所有被宇文護迫害的子民讨回公道。

“你也别太自責，朕知道你在那樣的情形下别無選擇。”宇文邕又轉頭看向萱娘，眼神一如既往地沉穩，深處則藏了些悲憫，“這次你願意回來向朕道明真相，朕很感激，你不用擔心，朕會盡力保你周全，不再讓你受宇文護所累，幹些昧良心的事。”

“多謝皇上，多謝皇上……”萱娘感激涕零，一個勁磕頭，“奴婢有眼無珠，若早日看清一切，便不會釀成今日之錯了……”

“後悔沒有用，”宇文邕眸光一閃，“但所幸，朕已經從你這裡知道一切。”

绛州城石窟的秘密、圍攻他的神秘刺客、他所中的箭毒、蘭夫人空空如也的箱子、在蘭夫人去世後消失的侍女……這盤下了十多年的棋，終于已到局破之時。

然而未等宇文邕繼續說話，萱娘忽然口吐黑血，癱倒在地。

“萱娘！你怎麼了！”

這一刻，終究是昭昀率先沖上前去。

她果然還是無法眼睜睜看着當年照顧過自己的人死在眼前。即使萱娘懷有目的而來，但她和他們兄妹玩耍時，眼裡難得的快樂和悠閑騙不了人。

甚至，她一定貪圖過那一刻的無憂無慮。

“公主……”萱娘咳嗽幾聲，平靜地向她伸手，“我對不起夫人，我會到下面親自向她謝罪，來世我一定給她做牛做馬……公主，我的小公主，我真的後悔啊……”

“你别這樣，你沒事的……”昭昀無措地握住她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我……我該恨你，但我又可憐你……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恨我吧，這樣還能記住我，能讓公主記挂，是我的榮幸……”萱娘聲音漸弱，“大抵就是心中的恨意讓我撐到現在，那毒藥太烈，或許我馬上就會随我丈夫而去……好可惜，我無法見到皇上為我們讨個公道了。”

宇文邕走上前來，朝她颔首鄭重道：“你放心，朕會做到的。你再堅持一會兒，朕去請的太醫應該快到了，一定醫治好你。”

“多謝皇上，但奴婢的身體奴婢自己清楚，恐怕……無力回天了。”萱娘彎了彎唇角，難得露出個笑容，“能撐到把事情都說出來，奴婢已經無憾了，對奴婢來說，死反而是種解脫……若皇上能把奴婢和夫君葬在一起，那奴婢便心滿意足了。”

“你夫君長什麼模樣？或者可有什麼東西能認出？”

“他的腰帶上掖了一個繡着萱草的荷包，是奴婢十五年前送的，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

“行，朕幫你找。”宇文邕一口答應，“朕一定讓你們重逢。”

萱娘微笑着輕輕阖上眼。

她忍住了毒發時鑽心的疼，她盡量讓自己不要太抽搐，活着的時候狼狽不堪，死的時候卻有權利選擇死得體面一些……

意識徹底渙散前，她聽到了宇文邕輕如呓語的歎息：

“希望你下輩子……看到的不再是亂世。”

那句話怎麼說來着？

哦，對，甯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沒想到她竟然在垂死之際，還得到了活着時所期盼的尊重。

也不負來世間走一遭了。

……

萱娘的屍體不便移動，思來想去，宇文邕選擇讓随從用白布裹着運到城中粟特人聚集的居住區，投入火中焚燒。

雖然粟特人來周國後已逐漸改用漢人葬俗，但仍有諸多天教徒選擇用火來潔淨自己死後的軀體，再放入裝飾各異的甕中，是為納骨器。宇文護眼線衆多，他隻好采用此法掩人耳目，好讓萱娘的骨灰能再度抵達孔城附近。

熊熊烈火背後，阿史那昭昀輕聲問：“那麼皇上現在……打算如何應對？”

“朕要出兵。”

“出兵？打誰？”昭昀以為自己聽錯了。

“朕要禦駕親征，攻打宜陽。”他字字铿锵，琥珀眼眸中閃爍着跳躍的火苗，“朕要接婉顔回家。”

“朕現在要以皇帝的身份去接她回來，她不僅是朕妻，還是朕的子民，朕若連一人都救不回來，又何論衆生……那這統一大業倒顯得失敗。”

“但是宇文護那邊……”昭昀雖一片感動，卻想起宇文護豈會讓他掌握軍權，便又憂心忡忡起來。

“你說，他看到涉世未深的皇帝為救寵妃禦駕親征去挑釁齊國，到底會阻止，還是會等着看笑話？”宇文邕揚起眉，“這一仗，朕隻需要救回婉顔，朕不需要赢，但一定不能輸。”

正在昭昀對他又不用赢又不能輸的言論摸不着頭腦時，他又笑了笑，胸有成竹道：

“十一弟是前鋒，朕也是，真正的勝仗，還需要韋将軍他們來打。”

是時候會一會齊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