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啦!”二人隔空遙遙喊話的情景着實令她忍俊不禁,“我馬上來!”
“小妹精神可真好。”忽地傳來一個戲谑聲音,婉顔回頭,隻見楊堅斜倚在廊柱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唉,出遊怎麼不帶我呢。”
“那你出遊,我替你回随州?”婉顔知他打趣,便也毫不猶豫回嘴。
“說真的,你什麼時候來随州看看?你不是家鄉在随州附近麼。”他語氣分明揶揄,黑眸中卻閃爍幾分亮光,“兄長的封地,盡盡地主之誼還是可以做到的。”
“哎喲不得了,那既然你這麼說了,我是肯定得來一趟。”婉顔嘴上調笑,心下卻感幾分怪異,楊堅雖總喜歡吊兒郎當調侃她,但當衆如此親昵卻是罕見。
“軍情緊急,随國公還是别耽誤時辰了。”宇文護慢條斯理地捋了捋長髯,略微仰着下颌,幾乎未給楊堅分去目光。
“大冢宰說的是,給我幾個膽子也不敢耽誤軍情。”楊堅立刻賠笑,又不忘朝婉顔眨眼,“那你可别忘了來做客啊,我和你伽羅姐姐都在随州等着!”
趁宇文護轉頭,楊堅又擠眉弄眼幾下,婉顔咂摸着他的話,頓時恍然大語。
老随國公楊忠在一年前去世,楊堅繼承父親爵位,管轄随州這一南界重鎮,看似遠離都城,卻擁有了不小的自主權。
他這番邀請她去随州做客,實則也委婉提醒了宇文護,她必須活着從孔城回來。
楊堅……果然心眼子不少。
“夫人……”萱娘背着包袱走上前,将婉顔的目光從楊堅身上拉了回來,“時候不早了,我們也快上馬車吧。”
“你路上可要好好照顧夫人。”宇文邕低眸掃她一眼,看不清神色,“——尤其是到了齊國之後。”
“是,奴婢遵命。”
“大冢宰,既然您已經發話,那朕也不多說了,就讓他們即刻啟程吧。”宇文邕又轉頭看向身旁人,語氣謙遜,眼神真誠。
“希望皇上……不會後悔此次決定。”宇文護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代王殿下年紀輕輕卻這般血氣方剛,不愧是我大周宗親,他可得把孔城給咱們奪回來。”
“朕教導他務必盡力,但他畢竟經驗不足,還得大冢宰多多提點。”宇文邕假意作揖。
此話顯然令宇文護頗為滿意,他一揮寬袖,令晉國公府親兵讓出了主路,放幾輛馬車出行。
“顔姐姐!”
婉顔剛踏上台階,就聽見不遠處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奔湧向她。
“昭昀!”她驚喜道,“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那幫龜茲人太用功了,明明是我主持編樂律,但蘇袛婆那家夥簡直沒給我任何休息時間,還是我偷偷溜出來的!”昭昀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面色泛紅,“顔姐姐,一定要小心行事,保護好自己啊!”
“放心吧,我好着呢!”餘光瞥見宇文達和馮如吟都在等她上車,婉顔不敢多耽擱,隻好揮揮手,“你們在宮裡也要照顧好自己,回來我給你們講好玩的事!”
“一言為定!”昭昀也回以熱情揮手,“哦對,阿赟今天被夫子抓去背功課了,不能來送行,他讓我把他的份也帶上,可不是故意不來的。”
“這傻小子,讓他好好學功課吧。”婉顔不禁失笑,“那我走了啊!”
宇文邕站在宇文護身旁,未移動自己的步伐,目光卻緊緊凝在婉顔身上,好像怎麼看都看不夠。
“一路順風,”他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朕看着你走。”
婉顔明白他的意思,撫摸胸前垂墜的琥珀,它觸感溫潤,已被她的皮膚捂得有些發熱。
秋風遒勁呼嘯而過,卷起漫天紛飛黃葉,高大馬匹揚起前蹄,嘶鳴聲如同出征的号角。
“皇兄!臣弟一定不辱使命!”宇文達揚起劍眉,舉手利落揮下,“衆将士聽令,即刻出發!”
“是!”
婉顔和萱娘剛坐穩馬車,就感覺木闆伴随達達馬蹄聲顫動起來。
終于出發了。
她撥開紗簾向後看,隻見送行的人逐漸變小,交談聲也消失殆盡,心間倒真有幾分不舍。
好了,現在要開始處理萱娘的事了。
她收拾心情,放下紗簾,卻見萱娘飛快收回目光,垂下了眼。
萱娘剛剛也在從她這窗口向外張望嗎?
她在望着誰呢?
她明明在撒謊,明明身份有詐,但為何此刻眼神中彌漫着揮之不去的憂愁?
然而未等婉顔開口詢問,萱娘便擡眸看向了她:“皇後娘娘……與您關系真好。”
“那是,我們情同手足,是異父異母的親姐妹。”婉顔随口答,心跳卻加快幾分。
萱娘向來寡言少語,主動提起昭昀,一定不是随口說說,必有她的心思。
再聯想她之前見到昭昀的驚慌舉動……難道她們之前真的認識?
現在時機正好,隻有她二人獨處,既然萱娘自己松了口,那她定要套出些話來!
“皇後娘娘出落得如此美麗,性子也随和,想來過得很好吧?”萱娘喃喃自語,“唉,我真嘴笨,貴為皇後,又是突厥公主,哪能不好啊,總比咱們這些賤骨頭要幸福得多。”
“公主、皇後,難道就一定幸福嗎?”婉顔搭上萱娘粗糙的手,輕柔撫摸,“我和皇後出生入死多次,知道她其實并不如外界以為的那樣潇灑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沒了母親……”
正說着話,萱娘手突然抖了抖,手指略微往内蜷曲。她的動作幅度很小,換作平常婉顔不一定能看出來,但此刻她的手就在婉顔手中。
“……我娘也是在我小時候就過了世,當時鬧饑荒,她把最後一個饅頭給我,自己活活餓死了。”萱娘眼中蓄滿淚水,神情有些激動,“沒娘的孩子又能幸福到哪裡去,何況生在王庭,公主……可真是苦命娃娃。”
王庭?
婉顔略微挑了挑眉。
周齊二國從不用王庭一詞來稱呼自家皇宮,隻有熟悉突厥的人才會這樣區分。
不管她和突厥有沒有關系,她定然接觸過與王庭相關的人或事。
而且……作為宮裡的廚娘,她更熟悉的應該是“皇後”這個身份,而非“公主”。
一般情況下,稱呼一個人的身份,一定會下意識選擇與自己最親近或合适的那個。
顯然,對萱娘來說,昭昀作為突厥公主與她更近。
“不僅如此,皇後唯一的親哥哥還被東可汗迫害,兩兄妹在突厥的處境都很艱難。”婉顔面有戚戚,緩緩帶出了那個塵封十二年的往事,“他們一直以為母親遠走高飛離開了突厥,直到幾年前,他們才發現,原來母親早就被奸人所害,被活活在雪山燒死了。聽說那位夫人活着時比蘭花還溫柔娴靜,但挖出來的時候,燒得都看不出人形了,全是焦黑焦黑的……”
話音未歇,晶瑩液體濺落在她們的手背上,一滴又一滴。
萱娘移開了目光,看向窗外,卻無法阻擋婉顔看見她臉頰上清晰的淚痕。
“太可憐了……”她低聲絮語。
婉顔松開手,環抱在胸前,繼續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心神卻也有些恍惚。
萱娘哭泣的模樣不似作假。
若她還存有善心,又何必做害人之事……
唉,也不知這可憐二字,到底說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