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代王府。
馮如吟反複摩挲着纖纖手腕上的玉镯,它溫潤透亮,深淺交錯,偶爾夾雜絲縷綠絮,如同霧中森林,泛着清冽氣息。
這是宇文達送她的定情信物。宇文邕與李婉顔大婚之後,他終于下定決心,不再顧慮門第身份,力排衆議,讓她從一個小小樂師一躍成為側妃。
他向她許諾,一旦她誕下子嗣,他便可名正言順立她為正妃,八擡大轎将她真正迎娶成妻。
“如吟,再委屈你一段時間……這已是我目前能夠争取到的全部。”向來意氣風發的少年難得面紅耳赤,拘謹羞赧,“這個镯子送給你,見镯如見人,有它在,府裡不會有人忤逆你。”
“妾身怎麼會委屈,妾身隻感覺自己太幸福了,幸福到……隻怕醒過來,發現這一切隻不過是妄想。”
她低垂眼簾,适時在眼眶中蓄上幾滴瑩瑩的淚珠,便惹得宇文達憐愛萬分。
“這些年着實苦了你,你本該過上無憂無慮的安定日子。”
宇文達牽過她的手,替她戴上玉镯,茶色眼眸目光炯炯,鄭重而深情。
“從今往後,我會護你一生,定不叫你再受傷害。”
馮如吟借勢投入他懷中,倚靠着他的胸膛,與他十指相扣。她微微笑了起來,笑得溫婉柔弱,笑得嬌豔欲滴,卻也難得有一閃而過的恍惚。
四年相處下來,她已成功赢得宇文達的心,他太單純正直,僅僅是小意溫柔,便能叫他神魂颠倒。昔日那蒲州城算命先生的預言已離她越發近了,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守住富貴命,從此不再颠沛流離,不再受人眼色,不再虛以委蛇……或許終于可以褪下她的面具了,不是嗎?
若能坐享榮華富貴,安穩度日,她大概能真的放下全部算計與戒心,好好地愛宇文達,和他生兒育女,白頭偕老。
——隻是李詢那家夥好生讨厭,似乎認定了宇文達做他妹婿,一個勁地給妹妹說媒。她無意撞見過那姑娘,性子和她的将軍兄長别無二緻,率直得緊,宇文達雖未言喜歡,卻也不似厭惡。
為此,她必須要盡快懷上孩子,最好是個兒子,這樣她還有争的籌碼。
說起來,她記得宇文達前幾日說過他已自請去支援什麼孔城防,好像要帶不少親兵,估計形勢并不算好。
萬一他在戰場上受了傷或者……她該怎麼辦呢。
不行,他出什麼事無所謂,但她必須有他的孩子,這樣她才能保全自己。
而且,她不能讓李詢兄妹鑽了空子。
“如吟!”正想着,熟悉的聲音将馮如吟的思緒又拉回現實,“怎麼又皺着眉,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隻見宇文達未褪朝服,大步流星地到她面前。
“無事,隻是眼巴巴地盼殿下回來呢。”馮如吟乖巧打趣道,将沏好的茶遞給他,“殿下剛從宮裡回來,連朝服都沒褪就趕到妾身這裡,想必是有要事說與妾身?”
“你果然懂我!”宇文達會心一笑,接過茶杯一飲而盡,“今日我與皇兄皇嫂商議出兵策略,你猜怎麼着?”
“如吟不知,請殿下明示。”
“這次出兵是為了在保證城防安全的情況下平定流寇,挫傷齊軍,那也就是說,既然如今城内外都不太平,若是大張旗鼓地去,很可能會受兩面夾擊,風險極大。因此,皇嫂提議說,不如軍隊假扮客商,掩人耳目。”
皇嫂還說這次她會帶上她宮裡的細作一同去孔城,所以,為了引出細作背後的勢力,适當僞裝比大咧咧地行軍更好。
“哎呀,沒想到過了這幾年,我竟然又要過一把隐瞞身份的瘾了。”宇文達語調上揚,“說起來,若上次沒有隐瞞身份去绛州城客棧,我們還不會相遇呢。”
“如吟能與殿下相遇,正是與殿下有緣,能得殿下垂憐,如吟做什麼都可以。”她眸色微動,心生一計,“這次出兵,殿下不如帶上如吟?”
“啊,這可不行。”宇文達面露訝異,連連拒絕,“我可是要去戰場的,太危險了!”
“但殿下既然要扮演客商,帶上女人,營造出酒色之徒的形象,不更能迷惑敵人?”她眼波流轉,“殿下愛護如吟,如吟心裡明白,但如吟本也是從小摸爬滾打過來的山野姑娘,不是沒見識過山賊流寇,說不定還能幫上些忙。再說,如吟親眼看着殿下,也就不必數月獨守空房,日日擔心殿下安危卻還什麼都做不了了……”
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她還不信宇文達不心軟。
“如吟……”宇文達伸手撫上她清瘦的臉頰,“你說的也不無道理,此事讓我再好好想想。”
“多謝殿下。”她松了口氣。宇文達為人爽快利落,若要拒絕,定會毫不猶豫,此刻他說好好想想,便代表他已經有所動搖。
有她在,就算那大将李詢一同前往,也不可能讓宇文達有變心的機會。
她一定要好好把握自己的命。
……
旭日初升,紅光漫溢天地,涼風徐徐,将高大樹木上的空蟬剝落,也撥動了層疊翠葉中悄然探出的幾簇淺黃與紅橙。
初秋已至。
“全部清點好了!”
婉顔将秀麗長發高高束在腦後,未施脂粉,身着窄袖斜領短袍,腰間别着劍鞘,腳蹬黑靴,十分便于行動。她神采奕奕,一手叉腰,一手拍了拍慣用的斜挎包:“該帶的我都帶上了,一切準備就緒!”
年輕的帝王從床榻上起身,繞到她背後,微微低下頭。婉顔看着鏡面,隻見他伸手環住她的腰肢,與她身軀緊貼。
“還差一樣。”宇文邕低聲呢喃,似有揶揄,卻也蘊納無盡深情,“戴上這個再走。”
“什麼?”
宇文邕舒展寬大手掌,那裡赫然躺着一條琥珀項鍊,他将它舉到她面前晃了晃。琥珀不大,卻質量極好,打磨得光滑瑩潤棕黃如蜜蠟,卻又泛着松脂光澤,半透明包裹着深色種子,乍看如同眼睛。
“朕年少随父兄征戰時,曾在野外拾到過這樣一塊琥珀。記得你說過朕的眼睛像琥珀,因此朕便翻找出來,把它打造成了這條項鍊……不知你是否喜歡?”
“好漂亮啊,當然喜歡!”婉顔狠狠點頭,又在低頭時瞥見他手掌上多了幾道斑駁痕迹。
“這是……你自己雕的嗎?”
“嗯。”他淡淡答,将手掌蜷了起來,“這次遠行,朕雖答應你了,但畢竟兇險萬分,朕無法與你一同前去,就想着若你帶上朕的眼睛,也算是朕在幫你看着周圍的危險,護你平安。”
“放心啦,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幾年前的我,除非是遇上絕頂高手,否則自保綽綽有餘。再說你也暗中布置了親兵,就算有陷阱,咱們也已經做了萬全準備,不用太緊張。”
她握住他的手掌,用指腹輕輕摩挲他練武和寫字留下的薄繭,掠過他為她雕刻琥珀時的劃傷,又将那手舉到面前,親吻着淺淺傷痕。一陣酥麻彌漫他的四肢百骸,使他一時有些恍惚。
“朕會看着你,一直看着你。”他喉結微動,“……你若想朕,就看看琥珀。”
“好。”她狡黠眨眼,“那就請你為我戴上這項鍊吧。”
他輕笑一聲,将她的頭發撥到一邊,指尖在她脖頸遊走,不多時便扣好了項鍊的鎖。
剔透琥珀垂在她胸口,與她肌膚相貼。
“有什麼事,一定及時傳信回來。如果覺得宮中不便,就傳到王家夫婦那裡,朕會常去……”他又殷切囑咐,恨不得和婉顔形影不離,“——朕等你回家。”
婉顔聽罷,轉身摟住他的脖頸,貼上他溫熱的唇瓣。宇文邕在加深這個吻的同時,還感覺到有一滴淚劃過他的臉頰。
“咚咚。”
正情難自禁時,瑤娘的聲音在寝殿外響起:
“皇上,夫人,代王殿下已在宮外候着,說可以啟程了。”
……
兩列士兵站在馬車後面,他們有的穿着商賈便服,有的則布衣麻褲,頗似護送商隊的侍衛。宇文達和馮如吟也穿着如尋常人家,婉顔隔得遠遠的就聽見“公子”此類的叫喚。
要不是知道他們便服下皆藏短刀,馬車還拉着用雜物掩埋的兵器,婉顔險些都要相信他們真的隻是去洛陽送貨的商人了。
……不過這還是她提供的人設。
“嫂嫂!”宇文達看見她,興高采烈朝她招手,“你的馬車在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