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
“顔姐姐……我覺得頭上好重。”
少女委屈巴巴眨着杏眼,眸中蕩漾盈盈水光,濃密睫羽如蝶翼般撲扇。她秀眉繪上黛青,眼角斜掃玫紅,臉頰撲着橘粉,豐唇則抿了抿朱紅口脂,再配上層層疊疊的厚重婚服與那窸窣作響的金冠,整個人宛如含苞待放的芍藥。
自己像她這麼大的時候還在讀高中,但她卻從今天開始就要遠嫁異國,封建社會可真殘忍……婉顔看着眼前好友,驚豔之餘心情百感交集,暗自歎了口氣。
“出了突厥還沒到長安時,你不必穿這麼繁重,到時候想摘下來也行。”壓下紛亂思緒,她笑眯眯地為因喀芙輕攏碎發,“我們公主都是大姑娘啦,這身打扮可真好看。”
“姐姐你别取笑我了……”因喀芙急急低下頭,臉上難得浮現害羞,“我會不好意思的!”
“我誇我的好朋友是大美人,難道這有什麼不對嗎?”
“哎呀,姐姐你真是……”
因喀芙與她拌着嘴,見她目光柔和,心裡突然一緊,像是被什麼揪住了一樣難過。
本來……本來穿上婚服成為周國皇後的該是顔姐姐,不是她。
太不公平了。
“哎,你怎麼哭了?”婉顔見因喀芙突然掉眼淚,一時有些意外,旋即輕輕環抱她,安慰道,“别怕,别怕,離開了你哥哥,還有我陪着你呢,到時候咱們去周遊各個地方,不會讓你寂寞的……”
因喀芙沒有說話,她隻是任由婉顔抱着,在她最信任最喜歡的顔姐姐懷裡低低啜泣。她不能再說這些話給婉顔聽了,說出來姐姐又會安慰一番,但心裡肯定也不好受。
她要成長,她不能是那個隻會躲在他們背後的小姑娘了,她要成為主宰一方的大周皇後。
既然顔姐姐做不了這皇後,那就讓她用皇後的權力來保護她牽挂的人吧。
她略微擡眼,将目光投向了婉顔背後的鏡子,那裡有一個盛裝的少女,褪下了公主的輕盈靈動,換上了皇後的厚重端莊。
從今日起,她便是阿史那皇後,大周國的女主人。
“公主……”陪嫁侍女在一旁憂心忡忡,“馬上就到時辰了,您……”
“我這便出發。”她抹掉眼淚,揚聲道,“你們所有人記住,從今以後,我叫昭昀,不再叫因喀芙。”
她要做灼灼日光。
……
瑟爾曼在儀仗隊伍旁走來走去,反複清點嫁妝和侍從,生怕漏了些什麼,縱然他已十分克制,但緊蹙的眉毛和抿着的唇還是暴露了他内心忐忑。
自己從小到大捧在手心的妹妹就要這麼嫁去周國了……真舍不得啊。
此番離去,也不知何時再能相見。
不行,他一定要活到那一天……他要去長安親自接妹妹回家,還要見婉顔。
和親隻是權宜之計,他和宇文邕都清楚兩國長久和平不是光靠嫁女人能換來的,這是統治者最無奈的選擇。
所以等他成為了可汗,他一定要讓妹妹真正過上自己的人生。
“嘿!”
正思索着,一隻手冷不防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側頭看去,隻見換上中原騎射服的婉顔朝他笑。
“舍不得呢?”
“當然舍不得。”他長歎一聲,“若非走投無路,我絕不會讓她的婚禮在這樣的情形下舉辦。”
“放心吧,有我在,她一定會平安無事的。”婉顔凝望着一眼看不到頭的儀仗隊伍。
“我相信你,”他說,“你們都要平安無事。”
她正要接話,身後卻傳來一聲嘹亮的通報:
“可汗到——”
在場衆人悉數轉身看去,隻見老可汗坐在輪椅上,由侍從緩緩推到儀仗隊伍跟前。
婉顔驚訝到說不出話,她從沒見過老可汗這般憔悴的模樣。才過去兩年,他卻像蒼老了數十歲,臉上皺紋盤虬,隻剩幹枯清瘦的皮肉,那雙藍眸也不複清明,裡面裝滿了混濁。他穿着可汗盛裝,卻仍舊難掩身體瘦弱,足見疾病給他帶來了多大痛苦。
這還是之前那個意氣風發、馳騁大漠的木杆可汗嗎?
“大哥,您怎麼……”東可汗立馬上前,又轉頭呵斥侍從,“你們都是怎麼做事的!也不怕可汗累着!”
“回殿下,是可汗執意要出來見公主……”侍從低頭諾諾。
“我,送我的女兒……風風光光出嫁。”
老可汗緩慢說話,仿佛語速稍微快一點都要喘息片刻,但他的眼神卻難得透着銳利——她曾在瑟爾曼眼中也見過。
“怎麼,這你也要管嗎?”
“不敢不敢,弟弟這也是怕加重大哥您的病情。”東可汗堆上谄媚笑容,“您靜養的這段時間裡,我一直都努力把王庭上下打點好,就等着大哥您身體康複重新回到這寶座呢。”
老可汗聽罷,眉頭略微蹙着,但并未言語。
“父汗!”昭昀一出營帳就見到熟悉的身影,立刻提起繁重裙擺小跑到他跟前,“女兒都好久沒見過您了……”
“我的乖女兒……咳咳,”老可汗咳嗽兩聲,神情卻無比慈愛,好像将身上數十年的淩厲殺氣悉數褪去,“我對不起你阿娘,也對不起你和你哥哥,照顧好自己,誰要是讓你受委屈,盡管寫信回突厥,這裡永遠是你的家,也是你永遠的後盾……”
此話一出,方才平複好心情的昭昀又忍不住落下幾滴眼淚,她吸了吸鼻子,努力給父汗展露一個燦爛笑容:
“好,我不會讓别人欺負的,父汗您好好保重身體,現在突厥和周國成為好朋友,有什麼困難,您也可以讓我去周旋……我們永遠是一家人。”
病痛已是上天給他的懲罰,她為阿娘恨過他,到現在也不會為此事原諒他,但終于到了要離别的時候,她心裡卻又五味雜陳。
他身體差成這樣,也不知未來是否還會再見。
“父汗,哥哥,我這便出發了。”
她恭恭敬敬地向他和瑟爾曼彎腰行突厥禮,而後由陪嫁侍女攙扶着,即将走向隊伍中間的花轎。
“走吧,走吧。”老可汗眼中閃爍微光,“讓我看着你走,讓我再好好看看你的背影。”
在盛大禮樂聲中,他竭力睜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公主越走越遠,直到上了花轎,再也看不見身影。
她們母女的身形可真像啊……
“吉時到,起轎——”
婉顔與窦毅一行人皆按使臣禮節向老可汗和東可汗作揖,而後翻身上馬,随行在公主的花轎左右,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在突厥鼓樂中啟程。
走了幾步後,她又回頭望向瑟爾曼,隻見他站在老可汗身後,同樣望着她,眸中盡是不舍與眷戀。
她朝他笑了笑,用漢語向他念了一句詩,随後在他驚異的神色中回過頭,任由眼眶變得晶瑩。
“阿顔……”他神色怔忡,“好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瑟爾曼。”
老可汗的聲音從下方低低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是,父汗。”
自父汗中風以來,東可汗不許他們靠近父汗,他已經很久沒有和父汗說過話了,此刻突然被喚了名字,他倒有些意外。
“我有東西給你,”老可汗目光仍投向遠處,但他的侍從卻心領神會地悄悄給瑟爾曼手心塞了一張紙條,“這是我的舊部名單,是我多年前在你叔父的勢力之外單獨備好的軍隊……誰都不知道,你拿去一個個找。”
瑟爾曼心下一驚,頓覺手中紙條份量如此沉重。
“我累了,推我回去吧。”
老可汗若無其事地吩咐侍從,在與瑟爾曼擦身而過時留下一句話,被疾風裹挾着送到他耳畔:
“能不能成大事,就看你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