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宣光殿内。
已是深夜,瑤娘正檢查各處燈火,路過主殿卻發現仍有熹微光亮,她走上前去張望,隻見桌案前坐着一個男人,他正低頭寫些什麼,脊背挺得筆直,黑色寬袖上的金線在燭光中若隐若現,仿若螢火流連。
她暗自歎氣。
這段時日裡,皇上夜夜都獨自來宣光殿,吩咐她們要保持宮殿原樣,這樣娘娘回來了才不覺得陌生。除此之外,他經常把公文都帶到這裡,坐在娘娘平時最愛坐的桌案前批閱奏章。
“是瑤娘嗎?”
饒是她已經刻意壓低了腳步聲,卻還是被宇文邕捕捉到,他擡起頭,溫和地看向站在殿外的她。
“請陛下恕罪。”瑤娘恭敬行禮,“瑤娘本不想打擾到陛下……”
“無妨,”宇文邕道,“明日和親隊伍便能抵達長安,你記得一定要收拾好這裡,讓婉顔回來睡個好覺……她在外面奔波了這麼久,肯定很累了。”
“陛下……”瑤娘鼻頭一酸,“這麼晚了,您也盡早休息吧。”
“也好。”他微微颔首,“你不用管朕,朕就睡這裡,朕想多在婉顔這兒待着。”
明日便能見到她……他費了好大勁才克制住内心的喜悅。
這短短幾月過得如同隔了數十載,如今終于又要與她重逢。
宇文邕想着,伸手摩挲桌案上草編的小狼,嘴角不自覺上挑,琥珀色的幽深眼眸中也泛着清淺笑意,像是陷入什麼久遠回憶中。
經過此番,他已經徹底明白了自己該怎麼做。
明日他便可告訴婉顔他的決定了。
……
翌日,晴空萬裡。
為免抵達長安的時間過晚,婉顔和窦毅等人決定天不亮便繼續趕路。他們離開于都斤山後一路南下,經甘州抵秦嶺一帶,在路上花費了好些時間。如今終于能夠在山頭遠遠瞧見長安城的屋舍樓閣,婉顔清晰捕捉到各位使臣眼中的淚花。
她離開長安也才過去小半年,但這些使臣和宮人們卻已三年沒有回家。
“窦大人,”婉顔勒馬前行,朝身旁人打趣道,“今晚回去可要好好和襄陽公主說說話啊。”
“那是,那是。”窦毅垂下眼簾,眼角卻藏不住笑,“三年過去,阿熙應該也長高不少……”
“今日宮宴,你不如就趁此機會把阿熙接回家住段時間,一家人聚聚。”
“顔姐姐!”昭昀聽到她的聲音,從轎中探出腦袋,“這個官道還要走多久啊?”
“大概半日腳程。”婉顔見她眼底盡是隐隐的興奮,笑道,“這麼迫不及待了嗎?”
“還不都怪你。”昭昀斜她一眼,“路上盡給我講長安城,我現在真是心癢癢,好想快點看到它啊!”
“别急,别急,你在轎裡休息一會兒就到了……
嘶。”
婉顔說笑着,頭突然發脹地疼,她皺了皺眉,試圖晃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些。
“你還好嗎?”昭昀焦急詢問,“我怎麼感覺這段時間你經常會頭疼……”
“沒事,可能是趕路沒休息好吧,加上天這麼熱,也正常。”她若無其事笑了笑,“回宮後我要大睡個三天三夜!”
饒是嘴上如此說,她卻也隐隐感覺這段時間自己并不如平時那般精神,但趕路本來也不是什麼舒适的事,所以沒太在意。
如果是在家裡,媽媽一定會趕快催她去睡覺,然後給她做解暑的綠豆湯喝……她會蓋上她柔軟的空調被,再做個香甜的夢,就都神清氣爽了。
好想家,好想親人們……恍惚間才發現自己已在這個時代待了這麼久了。
也不知道宇文邕這段時間過得這麼樣。
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他,她的心髒簡直在砰砰直跳,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和思念在她心房裡橫沖直撞。
無意間,她将手搭在胸前衣襟上,微微笑了起來。那裡放着宇文邕的信,每個字都被她反複看了好幾遍。
“如果你回不了家,長安也可以是你的家。”
她又記起這句初遇時他說過的話,如同涓涓細流淌過她灼熱的心,撫平了她的千萬思緒。
阿邕,我回家啦。
……
日頭高懸,炙烤着長安城的一磚一瓦,就連偶爾吹拂的微風,也裹挾着悶熱溫度。鼓樂奏響,城門大開,皇後儀仗沿着中軸大街向城北中央的皇宮進發。
兩旁百姓夾道歡迎,都好奇地打量着隊伍,還有不少人張望中間的花轎,試圖看看未來的皇後陛下如何美豔動人。婉顔也在接受目光注視的隊列中,但日頭太盛,光線強烈,人們很難仰頭看清馬背上使者們的具體長相,加之她穿着與其他使臣相似的騎射服,因此平時在街上多打交道的人一時也沒有認出她。
好熱……縱然禦道兩旁載着郁郁蔥蔥的蒼翠樹木,她的額頭還是不住冒着汗珠。午後陽光照在身上,讓人昏昏沉沉,直打瞌睡。
前方忽然投下大片陰影。她擡頭看去,隻見第二道城門正緩緩打開,百姓們的腳步被攔在身後,面前則是各衣着鮮豔的達官貴人正在列道行禮。微風送來飛檐寶铎的清脆聲響,也将兩旁貴人衣袂上的各式熏香卷入鼻翼。
第三道門打開,正式進入皇城。隊伍停下,使臣們全都需要下馬步行。
“皇上……”
窦毅的聲音在她旁邊低低響起。
她循着窦毅的目光望去,隻見草場上站滿了人,中央禦道空空如也,鋪上朱紅地毯,一直延伸到高高的台階頂端,頭戴冠冕、身着華服的宇文邕負手而立,也在望着他們。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絕不會忘記他熟悉的身形和氣質,即使隔着這般遠的距離,她也能感受到站在高處那人的威嚴魄力。
“皇嫂,記得下馬。”
窦毅提醒道。她這才回過神來,發現隻有自己還在馬背上。
她于是松開缰繩,剛剛提起一隻腳,卻聽見旁邊宮人的聲音:
“皇上有旨,殿下不必下馬,可騎馬走禦道。”
“這……”
“殿下不必多慮,這是皇上剛才在隊伍進城時特意給小臣的吩咐。”
宇文邕……她再次看向了高處,不知是否是日光太刺眼,她的眼睛一下子酸澀起來。
恢宏莊嚴的樂聲奏響,久久回蕩在高大宮牆内,侍女們上前掀開花轎簾幔,扶皇後起身,一步步向漢白玉台階走去。
婉顔也翻身下馬,步伐卻有些不穩。
“還好嗎?”窦毅面帶憂愁,“你……真的不要緊嗎?要不要先去休息?”
“不要緊。”婉顔目不轉睛盯着皇後略帶拘謹的腳步,“她需要我在旁邊看着她,我這個時候不能離開。”
話音剛落,皇後便稍稍轉身,目光急切,似在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她揮揮手,揚起明媚笑容,皇後這才微微一笑,松了口氣,又轉回頭直視前方。
前方盡頭便是宇文邕的身側。
她就這樣在台階下遠遠地看着,本來是如此喜慶的場合,她卻突然有種想大哭一場的沖動。
說不出是什麼心情,但并不好受。
不行,這樣盛大的婚禮,她還要好好記錄,她怎麼可以錯過呢……
哎,周圍的人怎麼模糊了……
毫無征兆地,前一秒還聚精會神盯着帝後的婉顔突然眼前一黑,身體軟綿綿地往後癱,正在她暗呼不知道要摔在哪個倒黴蛋身上時,一雙大手溫暖有力地托住了她,動作利落果斷,不帶絲毫猶豫。
她用僅存的力氣睜眼,試圖看清是誰幫了她,但那人的臉逆着光,她隻隐約辨認出了頭冠的輪廓,便再也支撐不住。
好像是武将所戴的金冠吧……
她徹底昏了過去,以至于并沒有看到台階最上方那人一瞬間想要直奔向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