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爾曼并未告知婉顔目的地在哪裡,他隻是神秘地笑了笑,讓她騎馬緊跟着自己。婉顔一如往常翻身上馬,眼前卻突然一黑,手沒抓住缰繩,連帶着身體也輕微晃了晃。
“怎麼了?”瑟爾曼注意到她的異樣,關切道。
“沒事,興許是剛才上馬太猛了……”她不以為意,隻當與平時蹲久了猛地站起身會頭暈原理相同,“你帶路吧。”
他們二人向草原那端行去,迎着徐徐微風,碧綠草地泛起了一圈圈浪,成群的牛羊便時不時隐匿其中。婉顔見牛在吃草時耳朵會動,便來了興緻走不動路,停在原地觀察許久。
“瑟爾曼你看!”她指着一頭悠哉吃草的牛興奮道,“它的耳朵在上下扇動,好可愛啊……”
“是為了避開蚊蟲吧。”瑟爾曼難得見她孩子氣的一面,心間隻覺無比溫暖。
“我知道,但還是好可愛啊。”她感慨道,“還有旁邊那群羊,如果把臉埋進羊毛裡一定很軟!”
婉顔側過頭盯着羊群,眸中閃爍着溫柔的光。盛夏的太陽映照她烏黑秀麗的長發,宛如瀑布垂過盛放在綠絨毯上的野花,仿佛也染上了淺紫與鵝黃。象牙色的皮膚被紅玉髓耳飾襯得愈發瑩潤,比他見過的中原瓷器還要光潔柔和。
風勢漸大,蒼翠的杉樹簌簌作響,鳥兒撲扇翅膀在空中留下幾聲啁啾,又飛向湛藍如鏡的天幕遠處。
他的心似乎也被風撩動。
“你喜歡嗎?”他冷不防問道。
“啊?”婉顔一愣,“你是說這群牛羊嗎……當然喜歡呀。”
“不止牛羊。”
他的語氣不複方才溫柔,倒像是迫切想要知道什麼的堅決。他那雙藍眸靜靜地凝視她,讓她莫名有些心亂,但她明白他絕對不想維持這種詭異的沉默,而是渴望她說出一些答案。
“你問的是突厥嗎?”她将問題抛回去試探他。
“也不止,還有……”見她直直回應他的目光,他似乎心虛幾分,聲音漸低,“……突厥的人。”
該死……他明明早就決定要将自己的感情藏在心底,為何此刻又按耐不住要尋求一個答案。
難道是因為……他實則在害怕此番是與她的最後一次見面嗎?
——如何能不怕?
等妹妹嫁去中原,她就沒有什麼理由再來突厥找他了,中原人怎麼可能允許本國妃子與外國皇子有染。
他不能害了她。
但……直到離别之際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多舍不得她。
他知道他目前的處境不允許他留下她,這對他們二人都并非最好選擇,正如他親手将妹妹推出突厥一樣,她也應該離開突厥,如此才不會被他拖累。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明明都已經有了這樣的覺悟,卻還是會……心痛呢?
以至于他此刻失去了理智與鎮定,将要捅破他們之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
“瑟爾曼……”
見他眼簾低垂,将情緒都藏于眼底,唇緊緊抿着,婉顔知道自己必須得說些什麼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
果不其然,此話一出,他立刻擡起眼眸,蒼藍眼珠中霎那間全是歡喜。
“我喜歡突厥,也喜歡突厥的人。”她繼續道,“你和因喀芙都對我特别好,我很感激你們,也願意為你們付出。從你選擇在绛州城郊外救下我開始,我們就是朋友了。”
聽到“朋友”二字,那眸中藍色明顯黯淡了些許。
“朋友……”他喃喃重複。
“非常非常好的朋友,過命的交情。”她直直盯着他,“有時候,朋友的關系反而是最穩定的,因為你不需要和對方綁在一起,卻可以在開心的時候與對方分享,難過的時候尋求對方安慰,甚至可以在遇到危險時,放心把後背交給對方。”
“所以我認為我們最好的關系,就是現在的關系。”她深吸一口氣,揚起一個明媚的笑容,“我希望我們能做一輩子的好朋友,這樣我們也可以在彼此心裡待一輩子。如果是其他關系,萬一相看兩厭,或者被其他事情束縛,最終不歡而散,那是最差的結局。”
“所以這就是你的想法麼……”
他苦笑一聲,神情失落卻并非悲傷。
那是一種怅然若失又有所得的複雜神色。
她知道,他聽進去了自己的話,但他需要時間去消化。
“瑟爾曼,靠近一點兒。”婉顔直截了當道。
“什麼?”
“别廢話了。”
見他有些愣怔,她直接大步上前,拉近他們的距離,并且,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展開雙臂抱住了他。
“我們要笑着說再見。”她的臉頰碰觸到他柔軟的衣物,上面有陽光的味道,“如果你還願意和我做朋友,那麼我向你保證,等局勢穩定下來,我一定要再來突厥好好轉轉,我還沒來得及去記錄下所有民俗風物呢,你可不許将我拒之門外哦……”
瑟爾曼終于回過神來,他不等婉顔說完,就緊緊回抱住了她——他輕易地就可以圈住她,可以将她擁在懷中,可以任由她靠着自己的胸膛。
但他不能這麼做,他要放她離開,讓她自由地來去,自由地活在這個世上,而不是被困在聖山下。
“怎麼會呢,我怎麼會拒絕你。”
他将下颌輕輕擱在婉顔的頸窩上,與她臉頰相貼。她被他抱得很緊,像是壓抑了許久的情感終于有了宣洩口。
他原來……比自己料想得還要更愛她。
“我會韬光養晦,會發展自己的勢力,為母親報仇,坐上可汗之位,然後與中原交好。”
他的話語溫柔,可聲音卻嗡嗡的,低沉到讓她都有些聽不清了。
“等到中原的戰火也結束的那一天,我就能随時去周國找你了。”
戰火結束的那一天……可那時,周國和齊國都已經不存在,陳國也早已覆滅,而到了隋唐時,突厥與中原新一輪的角力也開始了。
思及此,婉顔心裡發悶,但她知道瑟爾曼是在承諾一個美好的期許,因此她努力擡頭朝他展開笑容。
“好,”她說,“我等着那一天。”
聽到她的回答,瑟爾曼唇角微揚,戀戀不舍地松開了緊抱着她的手,視線卻未曾離開她分毫。
就讓他把這片刻的溫存,烙印進他記憶裡,成為永恒吧。
不過……難道他表現得很明顯嗎?為何她立刻便明白了他的心思?
“說起來,你是怎麼看出我……”
“那日大火,你記得你在危險中說過什麼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