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乾安殿。
又是一個深夜,年輕的皇帝剛剛放下筆墨,桌案上攤開的是各類與心腹商議過後拟訂實施的政策——宇文護控制他批閱奏折的權力,但不代表他一點事都不可以做。未雨綢缪,才能在将來合适之時,一擊緻命。
睦頌趕緊上前,識趣地将那些墨稿都收好,又為他寬衣。宇文邕身形高大,站在睦頌面前猶如屹立的小山,仿佛什麼困難都無法将他擊倒。當他展開雙臂,寬袖懸垂而下,挺直的背影讓睦頌恍然覺得,他生來就該是帝王。
那是一直在往前走、從來沒有停下過腳步的背影,但他從來沒有将所有人甩在身後,而是總會拉他們一把,希望他們與他一起往前。
可是,即使是這樣比天神還要可靠的人,也在這些時日裡漸染疲态,或許是一次次熬到深夜的伏案,或許是在朝堂上又被權臣駁回決定的無奈,或許是各國如虎狼環伺、中原戰火不斷,也或許是……
她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
那位宣光殿之主,皇帝最信任之人,自從匆匆離宮前往突厥後,已經快一個多月沒有消息了。
一個月,足夠從長安到突厥,卻無法讓他見到她。
對于此事,太後略有愠怒,但皇帝說娘娘這樣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克制冷靜地在安撫太後之心;宇文護刁難,言語裡盡是對娘娘的譏諷,雖未明說,但言娘娘當年逃難去突厥時與大皇子交情不淺雲雲,皇上也隻是一句句忍下,眉頭深鎖。
隻有他知道,皇上也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沉默着站在宮牆上遠眺——他的目光無論如何都翻越不過群山萬壑,但他的心卻可以。
自從她離宮,他幾乎沒再笑過。
那些堅強又淡漠的面具,隻是為了應對他人,不自亂陣腳。但隻有皇上自己心裡清楚,他到底有沒有心亂。
不然,襄陽公主也不會在這一個月内三番五次進宮。
“今早襄陽告訴朕,窦毅傳回來的家信裡隻字未提婉顔。”
宇文邕的聲音低低響起,将睦頌的神識又拉回殿内:
“你派人再去看着點,務必要她新寫的信順利抵達突厥。朕不信整個周國使團都沒聽到一點風聲。”
使團滞留突厥,周國雖然能派出信件,但重重關卡審查下,很難将重要信件傳過去,若他再親自寫信,勢必會引起突厥和宇文護兩方的忌憚,萬一正如他所猜的最壞想法那樣……婉顔被突厥抓住,那一定是為了某個目的而利用她,此時若讓幕後黑手知道他到底有多在乎她,恐怕他們會變本加厲地迫害她。
因此,他隻能另尋他法——幸好襄陽的丈夫窦毅也在使者之列,國書難傳,家書卻能抵達,雖然相隔遙遠,但用最快的驿使,想必也能快些抵達突厥。
快,一定要快,不然……他不敢想象。
宇文邕下意識攥緊拳頭,嘴唇抿成一條線。
“陛下放心,小臣已将事情辦妥,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平安無事的。”睦頌歎口氣,連連寬慰道。
“希望如此,否則……”他頓了頓,琥珀色的眼眸中深不見底,“朕定然會與突厥算這筆賬。”
他的語氣冰冷刺骨,睦頌蓦然感到一股寒意襲身,不自覺打了個顫。
“睦頌,今晚月光這樣好,陪朕去外面走走吧。”
不等睦頌回話,他又提議道。
“皇上,夜深露重,您身體要緊……”
“不礙事,這盛夏夜裡,穿太多朕還嫌熱。”宇文邕邊說便邊踱步出殿,睦頌隻好小步跟上,又聽他在念叨些什麼,“說起來,婉顔也怕熱,之前每到夏天,朕總會給她那裡多撥些冰鑒,她特别喜歡拿冰鑒弄些新奇的小玩意兒送給朕,你知道嗎,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她……”
話音戛然而止,他像是從回憶中抽身出來,方才那環繞在他周遭的柔和與溫暖都被硬生生驅散開來,剩下的,隻有此時耳畔的蟲鳴,還有那看着格外清冷寒涼的瑩白月光。
“……原來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他抿抿唇,輕輕搖頭,“可惜朕還沒能兌現對她許下的諾言。”
那還是在绛州城的石窟裡,她指着還未雕鑿出浮雕的粗糙牆壁,眼中閃着亮光,堅定地對他說,周國中央那塊至關重要的浮雕,必須由他親手放上去。
此話說得隐晦又頗含深意,睦頌雖聽得有些雲裡霧裡,但大概也猜得到他所指為何,便又試探着開口:“陛下,您和娘娘所做的這一切,都不會白費的。”
宇文邕略微牽動嘴角,算作回應,又故作輕松道:“好了,不說這個了。你也别忘了朕交代給你的那件事。”
睦頌先是一愣,旋即立刻反應過來,便連忙接話,隐隐還有得意之色:“……是那件事啊,陛下您盡管放心,小臣一直都盯着,絕對不會有任何閃失。”
“那便好。”宇文邕一向對他的辦事能力放心,“希望她回來的時候,這件禮物也算完成了。”
“小臣算過時間,這些日子裡抓點緊,馬上就能完成。”睦頌說罷,又小聲嘀咕起來,“隻是陛下,這樣的話,娘娘豈不是以後更容易到處跑了,會不會又惹得大冢宰他們非議……”
“你擔心的事,朕自有應對。不過,你大概是會錯意了,朕從來沒打算把婉顔關在後宮裡。”
他轉頭看了睦頌一眼,眼眸倒映着星點月光,舒朗冷寂,仿佛可以穿透萦繞在北方群山之巅的雲霧,去到更遠的地方。
“——朕要與她一起,讓腳步踏遍萬水千山。”
……
太陽升起又落下,黑夜籠罩一切,又被清晨的第一聲鳥鳴打破……時間漸漸漫漶在晝夜輪回中,寂靜而決然。
若不是心髒仍在虛弱地跳動,婉顔還以為自己早就成行屍走肉了。
這是第四天了。
她沒有任何可以計時的工具,隻能強迫自己清醒着度過每一個晝夜交接的時刻,但随之而來的代價,就是被迫清晰地感知身體傳達的變化。
這些變化換到平時,根本不足以引起她的焦灼,但現在,它們都伴随着心理上的孤獨和茫然被成倍放大……
直到,她再也承受不住。
腹部的抽痛和咕噜聲已經不能稱之為饑餓帶來的反應,幾天空腹後胃酸上湧,加上接近密閉的環境中發臭的死水,讓她忍不住一陣陣幹嘔,反複折磨着她殘存的理智。她嘴唇皲裂,比沙漠中倒地的泛黃樹枝還要幹枯,即使如此,她也深知無論如何都不能碰觸腰身以下的渾水,否則其中的細菌,恐怕會直接要了她的命。
——但她沒有忘記曾經學過的求生知識。一個人如果空腹超過一周,在喝水的情況下尚且能苟延殘喘;假設既沒有食物也沒有水,一般來說,三天就夠嗆。
婉顔費力擡頭,從頭頂小窗的縫隙往外看去,月亮正被一片飄浮的雲遮擋,熹微白光從厚重的灰色中散開。
夜晚又來臨了。
她真的還能……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嗎?
這四天裡,她一直在等待人來。無論是東可汗的人,還是瑟爾曼,隻要有一個人來,她便要抓住機會和他談判,不管是曉之以理,還是動之以情,她都不能放棄一絲生還的希望。
可惜,沒有一個人來過。
沒有酷刑,沒有拷問,沒有受傷……但僅僅是限制住她的手腳,斷絕她的食物和水源,将她扔在一個無人到來的幽暗環境中,就足夠一天天悄無聲息地擊潰她的心理防線。
她好恨自己被縛住了自由,不得不在原地等待他人救援。
但她不能……她不能屈服!
一定,一定還有希望。
大腦的高速運轉同樣會消耗人的精力。在沒有任何補給輸入的情況下,婉顔強撐着思考突厥聯姻這整件事已經加重了她身體的疲乏,而現在,她需要休息一會兒。
就休息一會兒……不能睡太熟,要是錯過明天日出或者有人來之類的那可就不好了……
“咻。”
就在她閉上眼睛的前一刻,一團黑影飛快從水面掠過。
她下意識地定定盯着水面,然而水中沒有任何波瀾。
是有什麼蟲子或者小動物鑽到水裡了嗎?
還是說……
“咻!”
黑影又一次浮現,并伴随着清晰可聞的聲音,那聲音象是劃破空氣的撲棱聲,比剛才離她更近。
不,不對!
她猛然驚醒,方才昏昏沉沉的睡意被巨大的震驚一掃而空。
——黑影不在水中,而是在她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