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間一個激靈,婉顔瞳孔猛地收縮,她下意識地擡起手來,卻被一陣莫名的力量給牽絆住,倒惹得自己一個踉跄。
——手腕被鐵鍊鎖住了!
不,不僅是手腕。
她嘗試晃動四肢,卻發現腳踝的阻力更小,但那不是因為沒有鐵鍊,而是因為……她的下半身在水裡!
她正在……水牢中?
一個隻有她一人的水牢。
為什麼要抓她……為什麼,艾提不是說瑟爾曼現在很安全嗎……
不,不對。
曾經在第一次來突厥時從她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史實又一次浮現——
木杆可汗去世後,其弟東可汗接替可汗之位,是為佗缽可汗。
原來……原來她忽略了這麼重要的事情。
難道從兩年前開始,瑟爾曼就沒有在那次事件中赢過叔父——這樣的話,他沒有寫信來求助于宇文邕,是否是因為那些信根本都沒有能傳遞出來?
可是那兩封和親的信……
一定是宇文護和東可汗的陰謀!
如果是這樣,那突厥遲遲不把公主嫁出來,是因為東可汗貪戀财物,還是說……他想借此來一點點消磨掉瑟爾曼的心神?
畢竟妹妹隻要一天不走,就一天可能會被裹挾進他與叔父的鬥争之中。
她居然……被艾提和他的手下騙了兩年……
這兩年來,瑟爾曼兄妹是怎樣過的啊……
震驚、憤怒、失望、後悔、愧疚……各種情緒象是從被打翻的罐中争先恐後地傾洩而出,沖刷得婉顔已經無法冷靜地思考,她的頭開始隐隐作痛。
如果艾提是東可汗的人,那他們把她抓來是為了什麼呢?
難道是……
“瑟爾曼……”
無邊無際的漆黑中蔓延開她低低的呓語,聲音聽來有些幹澀嘶啞,仿佛下一秒就會湧出巨大的悲傷。
“你一定不要出事……”
沒過腰間的冰水寒冷刺骨,手腳上沉重的鎖鍊将她牢牢束縛,腐爛發黴的氣息在她周遭萦繞,她歎了口氣,眼神空洞地盯着黑暗,腦海中卻闖入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眸。
突然就……有點想他了。
眼眶怎麼不争氣地濕了呢……
……
四天後。
這天的草原天氣并不算好,雲朵一片挨着一片,陰沉沉的,仿佛能擠出水來,将整個于都斤山籠罩在無邊無際的灰色之中,令人心情也不自覺低落。
面對随時可能會下傾盆大雨的天氣,早起幹活的仆從們必須盡快将晾出來的衣服收進穹廬,有時幾個人恰好碰到一塊了,便也忍不住分享些自己聽來的八卦逸事,為這枯燥乏味的生活增添些許樂趣。
此時,大皇子的營帳外,兩名突厥女仆正在互相調侃,說着說着,其中一人便想到了一件足以令對方瞪大眼睛的稀奇事:
“哎!你知道嗎,我前幾天去東可汗那邊領換季衣物的時候,聽見好多人在議論說,東可汗大人抓了一個中原來的奸細!”
“啊?”另一人果不其然露出驚訝的表情,又湊上前問,“快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有中原奸細來咱們這裡啊?”
“我也不太清楚,但聽說那奸細來自周國皇宮,周國皇帝為了竊取情報、強行将咱們公主嫁過去,還專門派了一個女孩來。據說她模樣很和善俊俏,聲稱自己是大殿下和因喀芙公主的好朋友,是擔心公主才來突厥的,謊話一套接着一套,都把咱們使者給忽悠住了,完全讓人想不到是奸細……”
“天哪,周國人居然有這麼多心思,還好東可汗大人發現得早!”
“那是那是,聽說殿下已經把那女奸細關到水牢裡去了,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她壓低聲音,故作玄虛地擠眉弄眼,“那裡暗無天日,誰都找不着,把人浸泡在發臭的冷水裡,不給吃的,也不給喝的,恐怕要活下來啊,隻能……”
她的聲音漸弱,另一人的聲音卻陡然升高:“噫,這也太惡心了吧!别說了别說了,我都要吃不下飯了!”
“唉喲,你小點聲!要是吵到大殿下可怎麼辦!”
“是是是,我小點聲……”
侍女們的聲音小了下去,不一會兒又傳來一陣漸遠的腳步聲,大約是已經收完衣服抱到旁邊的氈房裡去了,然而營帳内卻有一人僵坐在毛毯上,嘴唇翕張片刻,但并未發出半點聲響。
那是一個神情頹然的青年。他一頭栗色卷發,卻絲毫沒有打理過,亂糟糟的如同鳥窩,而前額劉海已經長到遮住了他的雙眼,隻露出那純粹的蒼藍色,此刻眼底盡是複雜的情緒,如同幽深的漩渦看不分明。而下颌上參差不齊的胡茬也昭示着這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外貌,明明隻有二十幾歲,看起來卻如同老了十來歲般,渾身上下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場。
他那雙藍眼珠即使在藍眸盛行的阿史那部也極為罕見,在兩年前,那裡還澄澈透亮如高原上的湖泊,深深淺淺的藍在其中沉澱暈染,任何人看了都要挪不開眼。然而,它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折射出亮光了,湖泊被覆上一層薄薄的灰翳,混濁死寂,毫無生機。
——可是,就在方才聽到侍女們的談話後,這雙藍眸中仿佛被點燃了一簇小火花,将陰霾漸襲的湖面照亮幾分。
從周國皇宮裡來的女奸細,會是……她嗎?
須臾之後,他果斷做出決定,拿上自己的刀劍和外套,沖出了穹廬。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踏出過穹廬來看外面的世界了。
但這次,他必須要去一趟。
他多希望自己猜錯了……他不敢相信她被關在水牢裡受苦的模樣……
但——請白烏爾幹神原諒,他居然又隐秘地期待着,那人是為了他才來的突厥。
真是卑鄙的想法啊,瑟爾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