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宮中卻仍燈火通明,韻律多變的樂曲歌聲伴着舞娘腳環上旋轉的鈴铛在宮庭中蔓延開來。隻是樂舞聲越是清晰,就昭示着紫極殿内人聲越安靜。
随國公楊忠一大把年紀了,從前朝開始跟随宇文泰四處征戰,戰功赫赫,一身尊榮,什麼世面沒見過……但他确實第一次在宴會上看見一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小姑娘與宇文護拼酒。
“孩兒啊,老夫今日才真正體會到後生可畏,這女娃娃不得了。”楊忠側頭小聲對滿臉高興地看戲的楊堅感歎。
楊堅略略挑眉:“說句不好聽的,讓她被姐夫認為義妹,倒是姐夫沾了她的光。”
“你這話可别讓姐夫聽到。”獨孤伽羅在桌底伸出手,輕掐了丈夫一把,“小心他誤會。”
“咱們姐夫是多精明的人,怎麼會誤會這種事情。”楊堅哈哈大笑一聲,“我說夫人,你平日可沒這般謹慎。”
“因為我總覺得……今日之後,她的處境會艱難許多。”察覺到對面姐姐投來的目光,獨孤伽羅微微抿唇,舉杯對飲,又小聲對楊堅說,“她想保護皇上,可是皇上能保護得住她嗎……”
“說不定……她自己就可以保全自己呢。”楊堅盯着手中酒杯,兀自輕笑起來,“伽羅,我們這些外人,還是不要多操心皇上的家事了。”
……
婉顔知道在宴會上作為後妃與權臣鬥酒是件很失禮的事,但她若不這麼做,難堪的就是宇文邕和太後他們,這樣的話,她甯願把鍋都攬到自己身上——反正那天在街上早就得罪了宇文護的屬下,他肯定對她已經心存芥蒂,好在李昞和楊堅行事并不激進,料想很難被他抓住把柄。
這樣想着,婉顔硬着頭皮在宇文護的笑容中又飲下一杯酒。
沒想到這一千四百多年前的葡萄酒度數也沒有很低……雖然自诩酒量不小,但一連喝了好些之後,她突然也感覺頭有點暈乎乎的了。
“阿顔……”
李娥姿身體向前傾斜,視線在婉顔和宇文護之間徘徊。她秀眉緊蹙,朱紅的唇翕張片刻,剛想發出聲音,就見叱奴太後看向她,緩緩搖了搖頭。
不要說話——太後用眼神警告她。
“母後……”李娥姿低聲絮語,聲音分外委屈。
“李氏,莫要再在大冢宰面前失禮了!”
未等李娥姿一言語畢,叱奴太後突然發怒,厲聲大喝——然而她并非面朝李娥姿,而是對着……李婉顔。
“沒想到你這麼不聽管教!”
叱奴太後的聲音壓過了樂舞聲,原本隻能硬着頭皮奏樂跳舞的宮人們立刻識趣地停止發出任何聲音,大殿宛如陷入一片死寂——就連婉顔也發懵地頓住了飲酒的動作,酒杯還懸在半空。
“母後,婉顔隻是一時不懂規矩,不要怪她……”未等婉顔回應,宇文邕一把攬住她,在寬袖下悄悄輕捏她的肩膀,示意她先别說話,“婉顔也是怕朕喝多了出洋相,拂了大冢宰的面子,更丢我大周的臉。您可不知道,上次朕去宣光殿喝醉了酒,和婉顔劃了一夜的拳,根本忘記了要給您抱孫子……”
去宣光殿喝酒劃拳?抱孫子?
他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
——啊!該不會是……
原本婉顔心裡對宇文邕是否真的容易醉酒存疑,這下她徹底清楚了——不管宇文邕剛才到底有沒有醉,至少他現在是清醒的,他在編謊話來迷惑大殿上的其他人。
也唯有叱奴太後此刻發怒,宇文邕說這番話才合時宜。
宇文護想灌酒是真,所以宇文邕裝醉,但她一時情急當真了,因此去幫他攔酒,那時“醉酒到快拿不穩酒杯”的他若又來極力阻止她,反而就暴露了自己。但當她喝了幾杯酒後,她和宇文邕已然都在衆臣面前失了臉面,隻有這時叱奴太後訓斥他們,宇文邕才能順着這個台階自損,從而把謊話圓下去,并在無形中阻止宇文護繼續勸酒。
聰明,聰明。兒子如此深沉隐忍,看來母親也不遑多讓。
此話一出,在場多了陣窸窣的低笑,婉顔擡眼掃去,不少大臣舉起袖子掩面,還有外國使者盤坐在原地,輕蔑地彎了彎唇。
宇文邕的國際形象怕是不保了。
……算了,反正他本人并不在乎。
“荒唐,真是荒唐!”叱奴太後似乎憤怒得呼吸都急促起來,“她不懂規矩也就罷了,你身為堂堂皇帝,怎能在宴會上說出這番丢人現眼的話!”
“太後,皇上年紀小,不懂身為一國之主的禮節,也還正常。”宇文護假惺惺地笑着開口,又舉起酒杯,“老夫敬您一杯,還請給皇上留幾分薄面。老夫相信,隻要皇上再多曆練幾年,一定能擔負起身為一國之君的責任。”
“……”太後臉色很是難看,但畢竟宇文護已經當着衆人的面敬她一杯酒,她也隻能勉強抿抿唇,“既然大冢宰開口了,那本宮隻好接下這杯酒,回去定好好教訓皇兒。大冢宰,您為國勞心勞力,就不必與這些小輩計較禮儀,皇上要擔起國家重任,必須要您多多教導啊。”
“那是自然,隻要皇上肯聽老夫進言,他日必成大器。”聽完太後一番不知真心假意的奉承話,宇文護已然沒管自己是否僭越,而是爽朗大笑幾聲。
“朕……朕怎麼能不聽大冢宰的話呢……”宇文邕嘀咕幾句,像是困倦到馬上要睡過去,“既然母後發話了,朕一定要把大冢宰視為朕父,凡事多聽大冢宰的話……”
“這像什麼話啊。”席間一位老臣猛一拂袖,痛心搖頭,看着宇文邕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個不成器的小孩。
恐怕在主皇派的核心圈外圍之人和宇文護一黨,都把宇文護當作了被托孤的諸葛孔明,而視宇文邕為扶不上牆的阿鬥吧……
“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劉備白帝城托孤的這句話,映照在今日宴會上,大概又會影響不少人轉而投靠宇文護……但他們目前根本無計可施,宇文邕雖有雄才大略,卻根基不牢,手下忠臣不多,能争取宇文護暫時不再下殺心,就是他們的勝利。
“皇上……臣妾好像有點看不清您了。”
此番演戲必須見好就收。回過神來的婉顔揚起唇角,在染着酡紅的臉頰上綻開明媚的笑,整個人似柔弱無骨地躺坐在宇文邕身上,雙手勾住他的脖頸,聲音放得嬌軟:“臣妾腦袋疼,不如皇上跟臣妾一起回去睡覺吧……”
“愛妃這是也喝醉了嗎?”不知是被正在演戲的她逗笑,還是在配合做戲,宇文邕噗呲一聲笑了出來,伸出修長的手指輕勾她的鼻尖,“和朕一樣醉了,不愧是朕的愛妃……”
大殿氣氛越發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