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赟坐在席間,時不時飛速朝門口張望一眼,又生怕别人看出了他的小動作,隻好生硬地闆着臉,裝作若無其事模樣和身旁的六皇叔宇文直聊天,但心間終究郁悶難掩,就連婉轉動聽的龜茲樂和西涼曲也無法入他的耳。
終于在他快要按耐不住時,門口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他常年于夜晚在紫竹園練劍,耳朵對這些聲音格外敏銳。
“楊大将軍到——”
兢兢業業站在門口的侍官朗聲宣報,心裡卻松了一口氣。年宴就要開始了,賓客終于都到齊了,他馬上就不用糾結自己有沒有漏掉哪位貴人了。
但開心歸開心,他盯着楊堅身後身着華服的婉顔,卻一時愣在原地。
宮裡人都知道皇上寵愛這位娘娘啊!但是她還沒有被正式冊封,又該如何稱呼呢?
陛下好像說過讓唐國公認她為義妹,但這種時候說她是隴西千金似乎也有不妥,畢竟她已經是宮裡人了……啊!這比漏了賓客還痛苦!
衆人将目光都投向了門口,侍官隻知道再不說點什麼恐怕自己腦袋要不保了,他抱着視死如歸的心态,聲音似乎有些悲壯:“唐國公之妹,宣光殿娘娘到——”
此話一落,婉顔就聽到席間官員與夫人們發出窸窣的議論聲,雖然聽不太清楚,但猜都能猜到,無非是在驚訝于李昞多了個宮裡的妹妹,李家撿了便宜成了外戚,恐怕皇上有意重用,又或者覺得她還沒有封号,名不正言不順怎麼就能入主宣光殿。
此時她不拿出點魄力,便會被大臣們看輕。
“婉顔參見陛下。”她下定決心,走到楊堅前面,朝坐在上位的宇文邕行禮,又直起身道,“方才積雪路滑,步辇難行,耽誤了點時間,幸好臣妾路上遇見楊大将軍,有将軍帶路,這才沒延誤年宴吉時,掃諸位的雅興。”
“無妨。天色剛暗,此刻正是宴會開始的吉時。”宇文邕朝她颔首,眼中滿是贊許與關切。
樂師和舞者剛要繼續表演,隻見與太後正對而坐的宇文護突然開口:
“唐國公,你這怎麼突然多了個妹妹,都不告訴老夫啊,這讓老夫怎麼給你道喜。”
宇文邕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他遙遙望着婉顔,想要開口,卻又迎上宇文護冰冷卻玩味的目光。
他攥緊了放在膝蓋上的手。
“……讓大冢宰笑話了,失敬失敬。”正在氣氛微妙之際,一個模樣憨厚沉穩的中年男人站了起來,朝着宇文護敬酒,“這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大冢宰不必……”
“不值一提的小事?唐國公,那你可真是說笑了。”宇文護輕蔑一笑,眼角皺紋擋不住他眸中的精明,“席間何人不想自己也輪到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
“這……”
見李昞面色窘迫地舉着酒杯,婉顔接過話,恭恭敬敬地朝宇文護作揖:“回大冢宰,臣妾曾有幸在绛州城見過大冢宰尊容,大冢宰可還記得,臣妾出身卑微,連佛像也覺得稀奇萬分,是個沒見識的村姑,隻是因為碰巧救下皇上,才得以在今日與各位貴人相見。”
“進宮之後……一日偶遇唐國公夫人,與夫人相談甚歡,承蒙夫人不嫌臣妾身世平平,願與臣妾以姐妹相稱。皇上體恤臣妾,知道臣妾孤苦無依,便做了個順水人情,讓臣妾與夫人義結金蘭,這才勉強算作唐國公義妹……說到底,是臣妾沾了國公夫人的光。”
話音剛落,婉顔松了口氣。太驚險了……她簡直是在一邊說一邊編,差點就讓宇文護抓到把柄了。
義妹,無論是李昞還是獨孤夫人的義妹,終究都可算作他夫婦二人的妹妹,所以把名号歸到獨孤夫人頭上,可大大抵消宇文護對李昞的疑慮。
“容臣婦鬥膽,”獨孤夫人畢竟是柱國獨孤信之女,見過大世面,懂得政治周旋,這番說辭雖是婉顔臨時編的,卻已讓她明白個中深意,于是立刻起身解圍,“回大冢宰,确有此事。婉顔妹妹性子大方,臣婦很是喜歡,平時又難得與伽羅相見,索性就多認了個妹妹。此等區區婦道人家的小事,哪裡值得大冢宰您費心神呢?”
此話一出,不論真假,宇文護都不适合再追究了。他輕哼一聲,又拂袖舉杯:“既然如此,唐國公,老夫就接下你敬給老夫的這杯酒。”
故意強調是敬給他的……這話恐怕讓各國使者聽了,都覺得皇上無能軟弱。明眼人一看便知,宇文護雖坐在台階之下,但與太後方位相對,都在皇帝身側,是有意要壓制宇文邕。
“咳咳。”叱奴太後淡淡掃了宇文護一眼,卻未與後者目光相接,“左不過是皇帝的家事,殿前誰人比得上大冢宰為大周立的功業。此等瑣碎事,就不必多費口舌了,免得讓各國使者看笑話。”
她這番話看起來是拂了李昞的面子來安撫宇文護,實則是把在座所有大臣的面子都拂了,也就意味着大家都一樣,不用誰因為誰當了外戚就嫉妒,也不用争論,畢竟無論如何,實權都在宇文護手中,皇帝再看重誰,對宇文護來說不過就是籠中鳥。
太後……婉顔吞咽口水,不得不敬佩三兩句就打發了宇文護的叱奴太後。
怪不得宇文邕說宇文護誰都不怕,卻還要敬重太後幾分。
“婉顔,入座吧,皇帝等你已久。”太後又收盡目光中的銳利,慈愛地看着她。
“是,兒臣謝過母後。”
她深呼一口氣,邁出平穩的步伐朝李娥姿和太後之間的空座走去,曳地長裙在地上發出窸窣聲響,偶爾還會步搖金钗相碰,輕靈之音宛如天籁。
宇文邕一直注視着她。
“婉顔!”待她走到身側後,李娥姿關切地低聲感歎,“剛才真的好險啊,幸好你聰明。”
“那是,我可會演戲了。”婉顔接過侍女遞來的酒杯,裡面盛着晶瑩剔透的紫紅色葡萄酒,“還好獨孤夫人反應快,配合起來才算好。”
李娥姿聽罷忍俊不禁,又囑咐了她幾句。
見婉顔坐下,還有心情和靜夫人說笑,宇文邕松了口氣,似乎方才緊張的心情被稍稍緩解了些許。他這才舉起酒杯,面朝群臣:
“諸位或為我大周鞠躬盡瘁,或代表各自君主來與我大周交好,無論如何,今日能在這紫極殿内的,皆是朕友,朕必會好生招待。”
他笑着看向殿裡烏泱泱的達官貴人。衆人皆笑,卻不知真心假意。
“祝陛下洪福齊天,祝大周國運昌隆!”席間一位白發老臣飒爽起身,握緊手中酒杯朝宇文邕深深鞠躬。
“随國公多禮了。”宇文邕舉杯一飲而盡,朗聲道,“朕還要多謝你常年南征北戰,戍守邊疆,護我大周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