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州城的賦稅,除了五分之三會上交朝廷,剩下的五分之二會留在本城,和朝廷撥款一起被用來修繕防禦工事和訓練官民軍隊,随時準備應對齊國的騷擾。
因此,這五分之一雖看起來不多,對于绛州城來說卻至關重要。如今撥了五分之一讓渡給宇文護,意味着除非朝廷增多撥款,或者減少交給國庫的份額,否則很難維持下去。
“宇文護哪有這麼好心把錢用來備戰……他巴不得全收到自己囊中。”婉顔蹙起了眉,“這下宇文護又多了一筆錢,他若是用來收買官員或者訓練私兵……”
“就算沒有這筆錢,他也不愁沒人把銀子送到他面前。”宇文邕略顯疲憊地揉了揉額角,“罷了,朕再縮減些國庫開支就好,這筆錢還是能勻出來的,絕不能怠惰了邊防。現在這些農民暫時都能回到家裡,有朕的授意在,諒他一時半會也不敢再鬧什麼幺蛾子。”
“你說的也有道理……”婉顔若有所思,“那後面該怎麼辦?他已經和太守勾結,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這绛州城的太守防不住突厥人來犯,害得城裡死傷無數,朕怎麼可能輕饒。”
宇文邕聲如寒霜。
“朕現在動不得宇文護,動小小一個绛州城太守還是綽綽有餘。”
“此時宇文護恐怕也想把太守推出來當他的替死鬼吧,這樣突厥人來犯就與他沒關系了。”
“是這樣。”他點頭,又關切地看她,“好了,現在也很晚了,先睡吧,明天開始就要趕路回長安了。”
“真的要……”婉顔無奈攤手,“睡一張床嗎?”
宇文護的人随時在外面巡邏,美其名曰保護皇上安全,誰不知道他實際就是想監視他們……天知道那些人有沒有變态到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在窗紙上戳個洞偷窺房間裡面……
她知道此時宇文邕同枕共眠最為安全,但總歸還是很不自在。
“回長安後朕會給你單獨的宮殿,那時就不用受宇文護監視了,現在先将就一下。”宇文邕看穿她心中顧慮,對她笑了笑,“你先睡吧,等外面沒有動靜了,朕就背對你而睡。”
“謝謝……”她心裡一暖,又不忘囑咐,“你也早點休息,别累壞了身體!”
“嗯。”他輕聲應答,看着婉顔躺下,把自己裹進被子裡隻露出一個腦袋,就像幼蠶那樣,一時忍俊不禁,抿了抿唇。
“你笑什麼?”她隻感莫名其妙。
“沒事。”宇文邕微微晃手,又轉身坐在床沿,面向房間門口,“你睡吧,有朕在。”
婉顔聽到這句話,耳根微微泛紅,心裡卻格外踏實,她盯着宇文邕挺括堅實的後背半晌,而後閉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不知是否察覺到背後傳來的目光,也不知是否還在回想什麼,宇文邕坐在原地,兀自輕笑了一聲。
……
夜已深沉,好似除了偶爾傳來樹梢上貓頭鷹的低鳴,大抵隻有案頭燭火的細碎噼啪聲,能攪亂把人浸泡其間的無盡寂靜。
宇文護已至暮年,就算身子骨硬朗,也不能在寒冬深夜裡久坐。下屬為他披上保暖的貂皮大氅,又畢恭畢敬地俯到他耳側輕聲彙報:
“回大冢宰,他們在回房之後很快就休息了,也沒有分開睡,而是在同一張床上……”
“确定屬實?”
下屬殷切點頭:“千真萬确,屬下正是因為怕他們故意演給您看,專門待了兩炷香的時間,那女人睡下之後,皇上似乎又看了一會兒書,随後便也吹滅了蠟燭睡下。”
“嗯……”宇文護沉默片刻,似在思考什麼,但最終還是沒再多言,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你下去吧。”
“大冢宰,小的笨拙,不知……”那手下卻是一副谄媚模樣,搓手哈腰着神秘道,“大冢宰為何不趁現在都是我們的人,把那小皇帝直接幹掉……”
“啪!”
宇文護未發一言,直接抄起手中書冊往那手下臉上扇去。他是常年習武之人,就算沒用多大力氣,也足以讓手下的臉霎時紅紫一片,如同灼燒過一般火辣辣地生疼。
手下被扇懵了,起初還沒反應過來,片刻之後痛感席卷上來,他不敢亂叫,隻能咬緊牙關急得在原地幹跺腳,又怕太大聲惹醒其他人。
“這一巴掌是輕的。”宇文護看也不看他一眼,像是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般淡淡道,“下次再胡言亂語,你就準備好豬舌頭給自己接上。”
“大冢宰……”
他雖然知道自己惹大冢宰生氣了,但心裡還是不服氣,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明明是在好心為大冢宰出謀劃策,卻反而被教訓一頓。
“你知道宇文邕為什麼能從突厥逃回來嗎?”宇文護冷不防發問。
手下搖搖頭,不敢再亂說話,他怕自己真的要用豬舌頭了。
“他能從我訓練的精兵手下逃脫,已是蹊跷。”宇文護用手指輕點桌面,“他們回來後說,當時有個女人和他一起殺出一條生路,并且急中生智坐上突厥人的車跑了。過去這麼久,他還能從突厥逃回來,真是命大。”
“所以,要麼是阿史那燕明和我耍心眼,要麼是突厥大皇子幫助了他——真是想不到啊,我費好大一番心思想一石三鳥,沒想到宇文邕這個小崽子反而被突厥那對叔侄給陰差陽錯地救了下來。”
宇文護音調雖然平靜,但指尖敲打桌面的速度越來越快。
“朝廷多日無主,突厥來犯緻使險些丢失重要城池,這都已經引得諸多宗室和大臣不滿。如果當時趁突厥來犯就殺掉宇文邕,事情會好辦得多,但既然錯過了機會,此刻皇帝真的駕崩,隻會讓本來可以搪塞過去的事再也掩飾不下去,被突厥那幫家夥鑽空子……所以老夫還需要宇文邕給老夫當靶子。”
“但宇文邕可真能裝啊,表面上對您唯命是從,背地裡不還是懷疑您,甚至動用宇文神舉那些宗室的軍隊想圍困您……他不僅沒把您放在眼裡,更是沒把太祖皇帝放在眼裡啊!”
“小不忍則亂大謀。我懂這個道理,他也懂。”宇文護笑着擺了擺手,“罷了,擔心我隻手遮天,想反抗一下,也不是不可以。這次倒是提醒我了,看來不能把他逼得太緊,該放些甜頭給他吃,這樣才有利于長遠計……宇文神舉和宇文達那兩個乳臭未幹的小子倒也膽子大,都不如宇文直聰明,知道跟着誰才能笑到最後。”
“屬下懂了,大冢宰您這是小懲大誡,既可以滅滅皇上的威風,又可以樹立一個仁德的形象,這樣更有利于您赢得民心!”手下半懂不懂地聽了這麼多,隻知道現在大冢宰心情不錯,連忙上趕着拍馬屁。
“老骥伏枥,志在千裡啊。”宇文護捋捋白髯,眼中閃着銳利精明的光,“宇文邕,别看老夫年紀大了,可卻熬死了你好幾位皇兄,你能不能活下去,還不是全看老夫一念之間……”
“現在老夫給你一個繼續鬥下去的機會。”他得意地笑了起來,好似宇文邕已然跪倒在他面前,“我們來日方長。”
“但大冢宰……還有那個女人……”手下又想起了什麼,連忙諾諾,“那個女人居然能幫皇上逃掉,我們留下她,會不會太冒險了?”
“一個要被納入後宮的來路不明的女人有什麼可怕的?”宇文護鄙夷地掃了手下一眼,“就算是隻老鷹,到了後宮那種地方,也會變成折翼的金絲雀。沒有家族撐腰,隻靠宇文邕那自身都不保的恩寵,老夫倒看她能掀起什麼風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