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阿史那燕都的話，蘭音早已不複方才的震驚和難以置信，她就像是斷了線的木偶，愣怔望着隻離她幾步遠的、站在台階上的丈夫，第一次感覺他這般遙遠。
遙遠到……初見時的相救之恩、十幾年的夫妻恩情，都抵不過他坐在那個位置上必須牢牢握住的權力。
終究是她太天真了……
“蘭音，你為我留在突厥，從此我定要好好待你，一生一世護着你，絕對不讓你陷入危險！”意氣風發的少年連眼睛都是亮晶晶的，抱她如同抱着易碎的瓷器那般小心又珍惜，“當然，我知你這般向往自由，如果以後你想離開……我不會攔你。”
“傻瓜。”看見他眼中一瞬的落寞，她輕輕吻上了他的唇，“我怎麼舍得離開你呢……”
他又怎麼舍得如此待她！
“蘭因絮果……”她如同瘋了一樣大笑起來，“不過是蘭因絮果罷了！”
……
燕都拉不下面子，但心裡仍挂念蘭音。在帳中踱步半晌之後，他的怒氣早已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愧疚和不忍。
他剛才說的話是不是太重了？
他想去找蘭音，結果越走越快，風雪尤大，他差點因打滑摔在地上。但他迫切地想要去見蘭音，想要再去聽聽她的聲音，聽她告訴自己，其實她不舍得離開他……
她怎麼能舍得抛下他和孩子們！
然而等他趕到蘭音所住的穹廬時，看到的是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因喀芙和抿唇不語的瑟爾曼，照顧皇子公主的侍女們在旁邊畢恭畢敬地低着頭，生怕惹怒可汗。
“蘭夫人呢？”
“回可汗，夫人她……”侍女哆嗦着說，“夫人她已經走了。”
“我要阿娘，我要阿娘……”年幼的因喀芙哭到呼吸都開始抽搐。
瑟爾曼一邊抱着妹妹，一邊望向他，眼裡蓄着盈盈淚水：“父汗，阿娘究竟為什麼要離開……她甚至沒有跟我和妹妹打聲招呼就走了……”
“是我對不住她。”燕都神情恍然，他蹲下摟住兄妹倆，好像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是我……”
他并不知道的是，早在他背過身的那一刻起，早在蘭音離開王帳的那一刻起，她就完完全全受制于燕明了。
離開了他的視線，蘭音徹底成了被心中所愛牽絆的傀儡。
……
燕明擔心大哥反悔，連夜把蘭音帶離王帳，還收買了侍女，以免被可汗發現破綻。現在就算毒還沒制成，他也已讓大皇子失去了獲得燕都寵愛的一個靠山——他的母親。
沒有了蘭音，不管大哥會因心裡餘情未了或者暗自愧疚而庇護這兩個孩子，又或是因拉不下面子而冷落他們，他們終究不能與他這個手裡有實權的叔父相抗衡。
這樣，他離可汗之位——又更近了一步。
宇文護那家夥和他早有合作，他們二人太過相似，都是自己國家戰功赫赫的武将，也都不會止步于武将的地步，他們都看着上面那個位置。宇文護在西魏頗得他叔叔宇文泰的信任，現如今又被冊為大将軍，一時間無人出其左右。他許諾的東西，一定會是他阿史那燕明想要的。
但該在哪裡讓蘭音制毒……哪裡最為安全呢……
風雪越來越大了，他無意間擡頭，正好看見了不遠處的聖山，黑夜籠罩下的聖山仍舊潔白一片，仿佛無論怎樣的深淵，都難以玷污它的純淨。
燕明慢慢揚起嘴角，他對被捆綁在馬車裡的蘭音玩味道：“你看，我專門讓你在聖山制毒，沒有人來打擾你，多麼幽靜的環境啊。”
平日裡沒有人會來聖山，如今風雪這麼大，更容易掩藏行人蹤迹，是極好的藏身之處。
多麼諷刺啊，當年她生下瑟爾曼後，大哥正是在這裡将親手打的銀镯送給她，如今卻沒人能想到，她會被他束縛在這裡，就像籠中鳥一樣，在他的手掌心再難掙脫。
蘭音走得匆忙，燕明擔心她使詐，不讓她在穹廬多作停留，因而她隻把藥箱帶了出來。
她擡起手腕，精美的銀镯扣在腕上，如同困住她的鐵鍊，她從未覺得它這樣沉重，仿佛能把她的手腕壓斷。
燕明讓親信在山麓隐蔽處搭了一個簡易的穹廬，派人晝夜不停地看住她，不準她出穹廬半步，所以她隻能另想出路——她用發簪把銀镯上組成金蓮花圖案的金線撬開，又将它們重新扭轉，勉強勾勒出聖山模樣，等到燕明進來時，她提出讓他把這個镯子帶回去給燕都。
“你又想玩什麼花樣？”燕明将镯子拿在手中轉了幾圈。
因她手巧，故而很難看出圖案被修改過——除非是制作這個圖案的人。
她雖已心灰意冷，但終究不願受燕明擺布害人。如果說那日燕都一時氣上心頭，那現在他的氣該消了，她還是不信他對她一點情分也沒有了……
如果他能看到镯子上她的求救，說不定一切還有轉機……
“我現在受制于你，為了我的孩子，我不會忤逆你的意思。”蘭音這些天因傷心過度，聲音變得虛弱乏力，“你把這個镯子帶給可汗，跟他說，這是我臨走前讓你帶給他的，見镯如見人。如此一來，既可讓你與我撇得更清，也可給他留個念想……畢竟夫妻一場。”
“有幾分道理……”燕明之前并未直接接觸過镯子，也不知道其中蹊跷，因此略一思忖，便答應了下來。
“不要跟我耍什麼心思。”他走之前，冷冷看了她一眼，“一個月後，如果我拿不到毒藥，你和你的孩子都别想活。”
可惜當他帶回镯子，燕都因為心存愧疚，亦不願面對當時那個輕率狂躁的自己，所以草草接過镯子後，便直接将它放進了最貴重的一個盒子裡，擱在王帳不起眼的角落。
他有多麼思念蘭音，就有多麼害怕看見這個镯子，仿佛镯子如燙手山芋，能灼傷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