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出來辦案,又要來一出事兒,町田急得簡直要上火。
町田胡亂祈禱着這位證人的安全,一邊餘光自以為地狠狠刮了高橋警探一眼。
他才發現,在他沒注意的時候,那警探悄無聲息地上前了一點,站在讓他心裡一驚的距離。
高橋身子不動,向上擡起眼睛,全神貫注地緊盯着這位證人的一舉一動。
町田讓他唬了一跳:“警探,我們這次——”
“……請聽我說。”
清水卻攔下他。
她反過來握住了老巡警的手臂。她意外地堅持,仿佛明白自己幾乎不可能再度探入這段回憶。
當然,當然。町田松不開她。她的手像鐵鉗一樣。
他沒有注意到,那姑娘的手快要像雪一樣白。
“那蒙面人個子細高得怪異,像是個拉長的假人。”清水說道。
“聽見學生們的話,他朝我們轉過‘臉’,看了我們一陣,然後搖了搖頭。”
然而老巡警心裡還顧不上自己。他任由這姑娘抓着,被清水美子的後續吸引:
“他說了一句話……”
“那鬼東西還說話?”沒說完,町田便也反應過來,這不是警察該發怵的地方。
他下意識又問:“你們當時離得足夠近,近到聽到他的聲音——”
一句聽不清的話,一個看不見的「人」——
可這顯然不是足以說服一名巡警的證言。
清水美子沒有回答。借着眼前的黑光,清水美子幾乎重見了她的那一天。
“還有沒有什麼别的特征?”町田急急問。
“你們當時的幾個人裡,有人看到他了嗎?”
清水茫茫然地低下頭。
她的目光放的很空,逐漸朝向遠處。
“我看不到。”她呢喃着說,“我不該看見。”
“我分不清,是起了風,還是他在掀開袍子看我們。但就是那一瞬間……”
“我跑出小巷,擦着貨車的邊緣摔到路邊,恰好就隻有那一刻——他的臉露出了一半來。”
“他的臉,他的皮膚,就像——就像……”
清水美子說不出了。
起先是埋下頭,然後弓起身,她向下彎成半圓狀。接着,她劇烈地顫抖起來。
有什麼咯咯的響聲,接連不斷。
——“「是……種子。」”
“那個人……在尋找合适的「種子」。”
她含混的聲音有些變化,不像是嗓子發出的:
“種子……種子是我們。”
手剛剛還扶着她的町田驚得一跳,一個猛撤步後退,才覺不對,又要奪上前來。
他被警探扯了把固定,這才聽出——
原來這仿若襲擊的聲音,其實是清水美子的牙齒震顫發出的。
町田發覺,這姑娘此刻的表現,和他們的嫌犯水田在襲警前的動作很像。
町田不由得看向高橋警探。與此同時,他自己的身體仍不住地向前,仿佛隻需要一個伸長的指令——
而警探擋住了他。
“放松。”警探輕聲說,像是安撫又像是警告。
町田忘記了,這人顯然不需要誰的護衛。反倒是高橋警探跨前一步,輕而易舉地把這緊張兮兮的兩方隔開了。
即便是面對這樣‘異常’的行為,高橋警探的臉上也瞧不出到底是否緊張。
高橋松開手,這次記得沒隻管自己行動,先看一眼町田。
老巡警和他直着眼對視,沒咂摸出這警探是什麼意思,就見高橋近乎歎口氣,不理會他,自行上前去,無聲擡手點在清水的肩頭。
“聽我的問題。”
清水剛剛的架勢雖然吓人,身體卻沒水田那樣僵死,蜷下去的腰背很快得以直立回來。
“不需要自己描述,不要細看回憶裡的東西。”高橋廉平靜地建議她,“你隻需要聽我要求的回答就足夠了。”
“是前者就回答‘左’,是後者的話回答‘右’。不要複述,隻作回答。”
“如果是都符合或都不是,就隻點頭或搖頭。”
仿佛被高橋警探的态度感染,那姑娘深吸一口氣,很快也平靜下來。
她最後微微閉一閉眼,緊抿下撇的嘴唇透出一種異常的堅決。
高橋警探伸手捏着她的肩膀,像自湍河中握住一塊石頭。
“很好,清水小姐。接下來,繼續聽我來說。”
高橋廉的問題都頗為古怪。
老巡警逐漸聽不明白其中的用意,但因為剛才自己錯過了和高橋的配合,這會兒硬撐着腦子打轉,不想以後更順理成章地被這家夥抛下。
他費勁琢磨着,發現高橋問東西總是兩個一組,叫那證人姑娘選了一邊以後,再就着這組的内容裡面細問。
町田慢慢發覺,這樣的确能達到快速切入,由大類至小類、模糊至清晰,節省了相當的時間。
清水美子越發閉上眼睛,口中單一重複默念着‘左右’——憑此自我催眠,亦或是因為肩上那一點壓迫的重量,她的呼吸逐漸落回實地。
最先是一兩個問題試探,盡管清水使勁蹩着眉頭,卻順利地答了。但後面幾次,她卻應得緩慢,口型遲疑地張合,越發在‘左右’上各自停留。
高橋警探微微地停了下來。
清水已經習慣了他這樣的問話。但在這些問句中,仿佛始終有缺失的一塊,叫清水無法完全利用這樣的方式選明方向。
“「蟲子,木頭。水,泥土。」”他忽然說。
“他的外表有什麼異常嗎?那一瞬間你瞥見的,是否與上述提到的某一種有關?”
這一次的提問似乎是關鍵。清水的面孔繃緊了些,她忽然主動睜開了眼。
她沒有回答左或右。
“我看到了一點……”女孩嗫嗫嚅嚅張開口,“他的脖子和下巴,他的皮膚——”
“那上面有一個褐紅色的,一圈圈的東西。陽光下的那種紋理,我總感覺應該見過,但是想不起來。”
“那就像……”
女孩臉上再次露出不安的神色、又逐漸轉化為恐懼。
她原本平靜下來的情緒,随着過分清晰的記憶重新開始變化。
“是的。我一定從哪裡聽說過……”
——那個黑袍人‘看’向她。
過長的兜帽遮掩住大半脖頸,垂在黑袍人的臉前,好像是泥牆上枯死的爬藤。
他完全遮住的面孔——推測是屬于“前”的那一面,一直轉向清水美子他們。
清水美子在逃跑。黑袍人鬼影似地墜在後面,仿佛小蟲或落葉貼在背上,送來那些中學生們的笑聲。
那追獵的黏着感,即使看不見也叫人發冷。
高橋廉敏銳地即刻截斷她:
“不必非要回答清楚。我們再換個問題。”
她微不可見地輕輕點頭,不再貿然補充和解釋,而是安靜注視着町田和高橋。
“那黑袍人的身上,有類似環保社徽标的紋樣嗎?”
清水抿起唇,很快地搖了搖頭。
她動作依舊小,卻堅實了許多。顯然,至少是這一點,她也已經努力去回憶探尋過多次了。
高橋衡量她的反應,沉思似地低低垂下眼睛。
同時,這警探不作聲地一擺手勢,驚醒身旁正聽得聚精會神的老巡警,提示對方把這些回答記下來。
這個町田很擅長。在不期然陪着警探他們幾個連軸轉的這一段時間裡,至少記錄仍算是他自信還拿得出手的一項。
然而今回,他下筆的時候卻多少有些遲疑——
不知能否順利記下那些與其相對照的真正答案,還是隐晦地記錄這一套奇怪的問答。
“——照常記錄清楚就好。”
又一次地,高橋就好像是聽得到他的為難;不需等他開口發問,就說:
“沒有關系。你來記的話沒有問題。”
……
這場詢問持續的時間,比老巡警預想的要短一點。
明明有幾次,清水仿佛回憶不下去了;高橋警探卻總能找到一些辦法,叫清水重新平靜下來。
最後的時候,高橋挑了幾個她反應輕的問題。
他微妙地換了點細節,由更微小的角度切入,審慎地再次核驗。
經由這些重複脫敏的問答,警探也将清水從回憶的影響中漸次拉出來。
“就是這些了。”
清水已經能正常地說話,不會再陷入緊張。
高橋警探微微點頭,不再問了。那對淺色的灰眼珠陷入陰影,不再像玻璃珠似地冷冷地閃光,倒是顯出一點幾不可覺的鼓勵之色。
“你的線索對我們很有幫助,清水小姐。”高橋警探說,“别太擔心,那些話不必過于放在心上。”
這似乎不僅是安慰。他的語氣依舊穩定而叫人信服,似乎剛才就考慮好了其中緣由。
“你們不會是他們需要的種子。”
清水美子遲了一瞬擡起頭。
高橋解釋道:“我們已經找到失蹤案的受害人,也已分析了絕大多數我們目前掌握的案例。這些人才是他們想要篩選出來的「種子」。”
“而像你和松本,在兩度遭遇嫌犯和其同夥時,都沒有真正失蹤——”
“他們的手段絕非無可匹敵,”這警探說,“這裡尚沒有絕不可勝的犯人和手段,但看我們是否拼盡全力。”
有什麼陰險的東西暗然滾動,在看不見的波浪中激起尖笑的湍流。
清水啞然道:“我明白。謝謝您,警官。”
高橋微微一颔首,他的視線隻有在這種時候令人心安而非壓迫,叫他的面龐也顯出似乎通情達理了一點的錯覺。
“走吧。”
他說。
警探讓開距離,目光在老巡警臉上留了一瞬,随即轉回去,向清水小姐微微緻意。
町田伸手去拉車門,沒搭理這無聲的告别。
等那女孩自己上車,老巡警低頭縮回駕駛座。
他走前沒再跟高橋警探打招呼,仿佛真把自己當成了不用說話的蘑菇。
對待同事,那警探是向來不注重什麼表面禮節的,且這一點是雙向的——
估計這時候,高橋廉連他的這一點兒冒昧都沒回味出來。
窗外的景色倒退,那段小巷和高橋的身影消失不見,很快被抛在目不可及的遠方了。
清水美子在後排拘束坐着,無聲地瞧了眼他。
“别擔心。”町田瞄了一眼後視鏡,“那家夥、高橋說了沒問題的。”
他生硬地緩和了一點語氣,忘掉剛才對那警探生的悶氣,安慰這疲憊的年輕證人。
“就算那人想再來搗亂,警察也一定會拼命保證你安全的。休息一會兒吧,姑娘。”
“辛苦您了。”
那女孩小聲說過這一句,就完全地安靜下來。
老巡警就也心安理得地不說話了。他将沉默着一路把這姑娘送回原處,就像他接清水過來的時候一樣。
這是僅有的兩次,高橋廉單獨給他安排事務。這次的會面,高橋隻提前知會了他。
老巡警卻并不為此高興。
在老巡警的印象裡,上一次這警探主動找來,還是派他帶隊進信源村、而那家夥自己卻準備一個人去查霧織林的時候。
但與上次不同。這一回,町田不但沒有如自己預想得那般氣急敗壞跳腳,反倒是直接成了這警探擅自行動的幫手。
他自己也是,就像他那日曾經諷刺的那類人同樣:輕易地、甚至說主動地叫這警探撥弄得到處轉。
……這可真不是什麼好兆頭。
但就像他說的,這警探有個叫人惱火的長處,總能擡出些容易把人繞進去的借口。
這案子查着查着,預定的兇手尚沒逮着,兇手後面的黑影倒是越揪越長,快長到他們得擔心自己吃不吃得下的程度。
而如今的發展,更簡直是像白日撞鬼;鬼都要出來跳臉警察了,可真是離了奇了。
町田瞥了眼後視鏡。
他的腦子像是這輛陪伴他多年的舊警車,叫小信和案猛然轟了腳油門,難得地開始昏頭轉向地勞累行駛了。
那個被如此迂回解出的答案,町田最後到底是沒想清楚——盡管那警探像是已經問完了。
清水美子看到的究竟是什麼,什麼「水、泥土」,聽起來越發像是小信和案的關鍵詞,為什麼會叫她那樣的畏懼?她和水田發作的症狀是受同一種影響嗎?
那些解離的記憶裡面,是有什麼特别的、會觸動她的點,不能由當事人自己開口來說嗎?
車後鏡裡那姑娘垂着頭,默不作聲地坐着,微微地搖晃,沒打擾他喧嚣的思考。
那麼為什麼,為什麼換一個人來記述,似乎就可以避免這種問題?
以及,對町田而言,或許是最重要的——
這案子裡究竟藏進了什麼惡鬼,高橋又為什麼對此這麼熟悉?
町田很快察覺了那道視線。車後低着頭的清水美子,突然無聲地擡起眼睛。
那裡面有一種讓他毛骨悚然的東西。
身體的反應再次戰勝了邏輯,幾乎是下意識地,町田全身的肌肉戰栗地躍起——
在這不期然的對視間,町田透過後視鏡,福如心至地讀出了女孩那句似有似無的呢喃。
“……像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