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高橋警官。”
清水美子從警車的門内跨下來。她的臉上仍懸着一絲隐隐的憂慮,讓她的神情顯得白而冷,連明烈的太陽光也驅散不去這一抹陰影。
“感謝您的配合,清水小姐。”
高橋廉快步而無聲地走過來,神色不動地沖他們點一點頭。
“不,”清水美子反倒低聲地說,“上次的事辛苦您了。”
高橋沒讓這客套持續太久。經過這對話來回,清水美子的肩膀總算微微松懈一點,唇角牽出淺淡的一抹笑。
面前的女孩振作了些精神,仿佛不再為預想中的問題而感到過分緊張。
高橋觀察她的反應,不着痕迹地維持着尋常語氣:
“你那個同學,最近還好麼?有什麼新的情況?”
清水自己還沒有發覺,眉頭就微不可覺地皺起一點,簇成淺淺的一個小渦。但她沒有表現出更大的應激,這回順利說了下去:
“他現在還好——應該說是還好吧。他昨天已經醒來了。”
聽到這話的高橋,眼睛悄然擡了起來。
他站在烈日底下,淡金色的頭發冷得仿佛在褪色,像是個冬日裡的雪人;這會兒又更加挺直了一點脊背,倒像是窩在雪裡的活物,猛地躍出來了。
“昨天?”高橋廉确認道。
“我們那日見,應該是周五。”他不等清水的回答,低聲算起來,“也就是說,他去到醫院以後,也依舊昏迷了三天的時間。”
“他同那時候,在咖啡廳裡出事時的症狀,還是一樣嗎?”
“是的。加上出事的那一晚,應當算是四天了,警官。”
清水美子答道。有一瞬間,她的神色中流瀉出一絲難以捕捉的釋然:盡管隻是在向警察提供情報,但這似乎是她唯一可以傾訴的時候。
自那晚松本被救護車接走、卻依舊在醫院裡原因不明地昏睡之後,這件事已經獨自困擾了她太久了。
老巡警像一隻蘑菇一樣,杵在旁邊。他降低存在感,猜測高橋警探叫他來,大概隻是打算讓他做個見證。
他對咖啡廳那次的事件了解不多;盡管這回,是高橋廉主動聯系他,甚至罕見地耐心向他解釋,這是在旁的案件裡找到的線索——
但就算是經過這一路的護送,他和這位證人也沒更多交談。
這是這些天以來,高橋第一次主動聯系他幫忙。
而這回,町田沒有多追問:這警探竟然主動找來,可不會是什麼好兆頭。
“他——松本,你那個同學,是持續的昏迷嗎?”
與上句寒暄的時候不同,高橋的好記性,在關注案件的時候又迅速地表現出來了。
“不是。但即便是他醒着的時候……也不清醒。”
清水美子低聲說道。
清水的形容着實委婉。實際上,她那位在醫院裡的朋友,如今并非隻是意識不清醒,而是屬實算不得正常。
在他短暫有意識的時候,他也無法清醒地和人對話。聽松本口中的呓語,他的精神似乎還陷入在某種缥缈的恐慌當中。
在這無人理解的昏夢中,松本卻一天天地變了模樣。
“在第三天的時候,另外的一批警察來過了。”
清水美子回憶着,她講道:“不是我們在咖啡廳那晚見到的警察們。”
“他們據說,是負責什麼‘工廠投毒案’調查的警察。”
清水不太記得那個拗口的案情定性,但新來的那一些警官先生們、見到松本時嚴陣以待的模樣,卻在她眼底烙下久久不去的幻影。
清水美子的話聲漸小,如夢呓似地,幾乎不可聞。
“我聽那些警察們的交談,大緻能聽出來……警官先生們抓到了一處犯罪團夥的黑窩點,并救回了長野的不少失蹤者。”
她謹慎地瞥了一眼警探,看到警探面色不變地輕一颔首,戒備的肩膀才微微放松下來。她不由握緊自己的手:
“但是……”
但松本怎麼會跟他們有關呢?畢竟松本,可是從來沒有失蹤過。但是松本的模樣……又的确日漸同那些被救回來的失蹤者相像。
光滑的,略微潮濕的皮膚,因為腫脹而瑩白。
“就好像是被浸泡過,又像是……剛從泥土裡被人拔出來那樣。”
松本的父母不能理解這種情況。盡管松本的症狀比另一案中的被害者暫時要輕許多,他們也不可避免地被感染了這一類恐慌。
當天和清水與松本同去的另一位同伴,在這番驚吓後再不肯露面。
如今肯與警察主動保持交流的事件相關者,隻有這位姑娘。
清水美子表現得很安定,用近乎過度的善解人意和配合來掩藏恐懼,仿佛這樣就能從回憶時的無助境地中掙脫出來。
町田在一旁不作聲地瞧着。這姑娘看起來情緒安穩,其實面上帶着一種令他們熟悉的木然。
他認得這種情緒。不管是作為警察,還是别的什麼,他熟悉這股令人讨厭的麻木。
“……就是這樣。”清水垂着眼講完,眉心不自覺地藏着陰翳。
町田的視線微微移開,轉向一旁的警探。高橋廉似乎沉默了一會兒。
沒等町田從那張冰冷的臉上瞧出點什麼,那點迷思就如雪片般消散了。
他看不出高橋剛才在想什麼,隻聽那家夥向清水再度開口:
“他們盯上松本,不隻是因為當時幾句冒犯。”
“離開咖啡廳以後,你又遇見過那些環保社的學生嗎?”
*
“……後來又遇見過環保社的學生嗎?”
同一時刻,兩位警官的影子,輕輕撞響了店門前的迎客鈴。與諸伏警官一道、再次探訪木偶店的萩原,态度柔和地向店主問道。
“您要問那些主張鬧事的學生?他們後來來得少了。
“自從惹出恐吓信的事的那陣起……大概是老師和警察介入過一次之後吧,那群孩子就很少鬧得那樣厲害了。”
木偶店的店主收斂地瞧了眼兩位警官,目光短暫地停在上午才見過的萩原臉上,友好而謹慎地浮出一點笑。
“不過……和學校也就隔着一條路,哪能完全不相見呢。”店主無奈地笑了笑。
“恐吓信事件,大約是八月份的事情了吧。”
諸伏警官主動走上前來,擔當了這回主要提問的人。萩原沉靜地停在側後方小半步,面色同第一回來時一樣,沖店主安撫地笑。
“因為遲遲找不到證據,我記得這事件發酵了有一陣。那時候,您收到過附近學生的什麼威脅嗎?”
諸伏已經暗自端詳了一遍店主、和這一間偏暗卻暖洋洋的店面,和氣地問道。
“威脅?”老店主失笑道,“我受不着孩子們的威脅。還是說……您是問當時的恐吓信?”
店主看着店裡的木偶,搖了搖頭。
“那些孩子有的是有壞心,卻沒辦壞事的本事。這點兒惡意平時說來放放,也就過去了。隻怕有人懷着大的壞心,教那些孩子辦壞事……”
他說了兩句,就停下,态度比上午萩原來時要淡一些,似乎稍有些不情願。
“其實也沒有,警官先生。您就當我胡說了。”
大概是因為同一天被警察二回光顧,這木偶店的店主也更有些防備,倒不像是上午萩原那次來時,還願意多聊兩句閑嗑了。
不過,諸伏高明倒不急于這一時,他自有辦法精心挑起這名老店主的話頭。
“您說的對,”他輕聲道,“沒錯,真是可惜。”
“但也有的孩子,既明事理也不懷壞心,自始至終就不參與這樣的事。”
“這種學生,您在當時,肯定也見到過。他們有的自己被威脅了,也不随大流去幹恐吓别人的事。”
“是啊!之前願意來我店裡的,也有那麼些個好孩子。就好像……”店主又不禁收住了話。
他瞅一眼旁邊的萩原,才想起早些時候,這些挂念其實早也同警察談起過了,便開始歎氣。
萩原隻是低聲自己念叨着什麼。他聲音很低,卻偏偏這一句進了老店主的耳朵:“這樣的孩子,卻因此被盯上,反倒白白受害。”
“唉,唉。”老店主到底歎聲說,“那玲子啊,是個好孩子。”
多餘的話漏過一次了,再往後就難停了。
“我知道您二位是想來問環保社的那些學生。”木偶店主歎了口氣,聽着很誠懇。
“但我與您說實話,那些孩子,從來不怎麼來我的店裡。我不知道您想來我這兒了解,但我對當初的事兒,至多隻是聽了一點風聲罷了。”
“我找過那學校的老師,試圖叫他們管管;但當時,他們學校自己為了争取那些捐款,推環保社推得根本下不來,更别說管教了。我見說他們不動,後來,便沒跟人提了。”
萩原瞧着老店主,笑容軟和又真切:
“您别擔心,我們不是來責問您什麼的。我們就是想來了解一下,畢竟,您也是這條街上的老店家了。”
他大眼睛裡盈着溫熱的笑意,看不出多少懷疑和顧慮,的确像個剛上崗的小警察。
諸伏也配合地随他笑一笑。這位老店主人看着沒什麼問題,剛才的話也大約和學校裡,他們見過的那老師的三言兩語對得上;
但唯獨有一點,這店主始終沒提——
萩原微笑沒褪,在光影裡往後縮了縮。他手裡的布包逐漸有點往下滑,叫他又認真團了幾圈勒緊。
諸伏警官緩一緩肩膀,放松了點姿态,歪頭正巧瞧見一排精巧的木偶,半洋不洋的形制。其中有一個底座不知何時傾斜了出來,挂着木偶蔫蔫地趴在那裡。
“您店裡還有其他的雇工嗎?”諸伏高明小心地捏起一尊小木像,問道,“這裡的署名是「伊藤」。您的名片上好像……”
“啊,那刻着的是我母親的本姓。”
店主怔了怔,有些懷念地解釋道:“在尋到師父前,我這一身手藝都是跟母親所學。據說很早些年的時候,就有一戶「伊藤」是專做木偶和泥像的,現在早就絕迹了。”
“我母親不許我随她的姓,我雖遺憾也甘願順從,隻是如今在這些造物上留一點小小的紀念罷了。”
“……泥像麼?多謝。”諸伏高明的藍眼睛輕微地一閃,迅疾的思緒轉瞬便深藏進去,化成一絲感謝的笑。
店主忙說道:“這是太舊時的傳聞了。怪我,給您信口說了這個,我們這裡隻能做木偶;且說白了——我母親本家也不是那個伊藤家。”
萩原悄然地上前來了一點,諸伏高明不着痕迹地側身,已然默契地讓萩原的笑臉占到老店主的眼前來。
那店主畢竟早前和萩原打過一次照面,對着這親近的笑臉不自覺輕疏了兩分。
“我們想問的,也不過是跟那些學生們有關的事。但是……”
他沒料到這柔和的高個青年一開口,才叫一刀猝不及防切入正題:
“老伯,有一樣東西,您似乎沒有說。”
“您上午說過,學生們沒那麼喜歡傳統木偶。不過……”萩原的眼睛帶着笑,在細碎逃進門簾的陽光裡亮得像玻璃,他放緩聲音引導道。
萩原說話的時候,店主剛好低了低頭,朝萩原收在胸前的東西瞅了一眼。木偶店主像是愣了一愣:但他視線謹慎地沒有多做停留,就自覺地轉開了。
萩原懷抱着的正是一團衣服。那東西被他小心翼翼地摟在懷裡,就像抱着一隻貓——假如不看那上面捆着的繩子的話。
衣服垂落下一角,像是貓晃動的尾巴。
“……除了日常賣給孩子玩的小木偶,學生們還曾對您這裡的某些東西——或者是某種手藝,感到過不同尋常的興趣。”
“我的手藝?”
老店主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但接着,他的嘴唇便僵硬地抿起,帶着臉頰不自覺的輕微抽動。
“我沒有什麼手藝。”他說,“那些孩子——尤其是你們想問的,那些個環保社的學生們,想要的也不是我平常能做的東西。”
“但是……”店主猶疑了許久,終于說道。
“您要問那些環保社的孩子,他們是來過那麼幾次。那是在小玲子出事之前了。”
*
“後來醫院裡也有警察,要說再遇上奇怪的學生,倒是沒有。但是……”
“其實,在今天之前——我早就來過這裡一次。”清水美子忽然輕聲說。
清水美子今日過來,更是為了想起來的另一件事。這件事對她來說,與松本出事或許也有關。
“我記得這裡,須坂第二中學……那次是松本帶我們來的。”
“那大概是八月份的時候,太陽像今天一樣。”
她環顧四周,像是從自我保護的半封閉外殼中遊出,緩慢地辨認周圍的景色。
“松本中學時住在這裡。他就是須坂二中畢業的學生。”
“當然他在校的那時候,還根本沒有環保社。”
她認出了這裡,手臂緩慢擡高,平平地向前伸去。她指向旁邊的某處小巷——
“在那裡,我們就是從須坂二中門口,一直跑到那裡才出來的。”
她的語氣呈一種怪異的扁平,仿佛被無形之物擠壓過。
町田在電線杆旁邊蹲不住了。他搓了搓警服裡咋涼的胳膊,瞅了眼不像是要接話的高橋廉,顫巍巍地開口提問道:
“你們遇見什麼事兒了?為什麼要一路跑過來?”
這裡離須坂第二中學自然不遠。但大幾百米的距離,顯然也不是随便玩鬧跑兩步;何況就聽這姑娘的語氣,他們自然也不是因為玩鬧。
“那一次……我們碰到了中學環保社的學生們,他們在校外圍攏着一個……「人」。”
清水美子蒼白地閉着眼。
她滿額細微的虛汗,似乎也随着驟起的寒毛,傳遞到了老巡警的頭上。
清水沒再看向小巷:她的目光定定不動,已然穿透了回憶,不幸地再度瞥向了那一天。
“那些學生,那些配飾統一的、環保社的學生……和那個奇怪的人說笑。”
那人身襲長黑袍,過長畸形的兜帽遮面,甚至遮住了脖子和下巴。
那是一種完全不會被錯認成什麼搞怪裝扮,而是直接叫人避之不及的——
一股無形的陰暗。
盡管那遮面的黑袍人與笑鬧的中學生站在一起,卻也完全沾染不到一點歡樂的氣息。
但行人自顧自地穿行而過,仿佛沒有更多的人看到他。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能普通地看到他。”
甫一回憶當時的情形,似乎就足以叫她畏懼。
她半阖上眼,胃疼似地捂住胸腹,緩緩地弓了一點腰下去。
“我們看到了。”回憶染上痛苦,重新開始變得鮮明,“所以,那些學生……”
老巡警手忙腳亂地拉住清水的手臂。
但清水借着他的攙扶,硬是站直了身體。她急促地呼吸,顯然眼前正在發黑,目光落不到固定的點位上——
那些簇擁着他站成一圈的中學生,倒是輕易地、或者說自主地被這股陰冷的氣場扭曲,嘴角擡高,笑臉變得叫人不寒而栗起來。
他們都在看我們。
“當時,他們指着我們,問那個「人」——”
“……「他們也會發芽嗎?」”
.
“……「發芽」?”
町田下意識問了一句。但他來不及思考這其中的含義,而是心急火燎地緊緊盯着清水美子,生怕她下一刻就突然昏厥過去。
自從高橋警探這個外來的負責人臨危上任,他們攬上的麻煩已經夠多了。